题图中的四格是在我看来电影主人公们最灿烂的四个瞬间。画面中他们看起来甚是秀朗,身体与灵魂都散发出富有活力的青春的味道。从左到右分别是:1890年代随母亲逃往美国的俄罗斯裔犹太人Zalmie Belinksy,死在二战沙场上的Zalmie的独子Benny Belinksy,Benny的遗腹子在60年代嬉皮士运动中自毁于毒品的Tony Belinksy,Tony的私生子最后成为1975~80年代摇滚歌星的Pete Belinsky。Ralph Bakshi横扫美国通俗音乐80年的历史[1],挑选出50余首经典歌曲,串起一幕幕时代的变幻和人生的莫测。

可以说拍摄于1981年的『American Pop』是Bakashi的巅峰之作。它集结传记和艺术社会史双重元素,人物的命运、艺术、社会、政治之间有着丰富的交互作用。格外大的时间跨度使它区别于常规的人物传记,它是一部家族史、一部纪录片、一部音乐剧。作者在精良的传记手法之上,搭配别具一格的电影元素穿插,摆出默默站在时间长河的岸边注视并记录的公正姿态,实际上却对取材精挑细选,以看似简单的叙述将四代人的各种光彩流畅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有技巧但不做作。Bakashi经历过『The Lord of the Rings』的恶评之后,就不太想拍商业片了。『American Pop』的面世源于他计划拍一些更为私人化的故事。他自学成才,热爱摄影,从许多摄影家那里吸收养分,常年混迹于世界上文化最多元的纽约东村(East Village),在穷得叮当响的艺术家聚集的曼哈顿地下城里,接受各种音乐与都市先锋潮流的冲击。在本片中,他更多是在随性发挥,接受采访时,Bakashi这么说:

I didn’t care where I got my inspiration. I wasn’t so precious about it. I was living a life in the Village and running around drinking and fucking around. I love art. Art says everything.

于是我们在电影中能看到原产地、诞生时间均不同的风格的交错。例如影片的开头爱森斯坦式充满符号感、梦境似的蒙太奇[2]

沙皇的哥萨克骑兵队冲入犹太村庄,村民四下逃散,镜头在马蹄的黑影、橙色的火光、人们慌乱的脚步之间切换,红黑的色彩对比非常鲜明。整个画面有种突然被混乱填满的感觉,为非人性的紧绷的力量所压倒。类似的手法也出现在1911年三角衣场大火的片段中。昏暗的服装厂瞬间被橙色充满,妇女们惊恐地大张着嘴尖叫、砸窗、从摇摇欲坠的楼上纵身而下。原本死气沉沉的劳作气氛被惊恐、绝望的火焰骤然取代。 在带着孩子逃离村庄时,Zalmie的母亲满心悲伤地在村口抱头哀嚎,还有事故中她恐惧的狂呼,都让观众直接对应到爱森斯坦的名作『战舰波将金号』奥德赛阶梯屠杀里被子弹击中面部的女护士大叫的画面。Zalmie的童年就在与母亲紧密相连的两场大火中匆匆结束了,甚是不幸的人生开端。

幼年的Zalmie缺人照顾,走在纽约夜晚的街道上,被小戏院里的糟糕演出吸引,并结识了意大利裔的经纪人Louis。凭借天生的表演才能,他立即胜任了帮助Louis发传单,说服顾客的杂活。当时是美国的Jazz Age,流行歌曲是Glenn Miller的A String Of Pearls或Harry O. Sutton的I don’t care这一类。镜头掠过一家家戏院的装潢、滑稽的演出、舞台下围着小圆桌的观众们形形色色的着装打扮,在较暗的主调下依然色彩缤纷。胖女人褐红色的头发、缺了一排牙齿的男人蓝色的外套、孔雀绿的墙壁、日本的金黄屏风,Bakashi将『夜间咖啡馆』的柔和光线与『穿着黄色波斯长袍、戴着白莲花的宫女』中鲜亮的服饰搭配糅合在一起,很有法国动画的滋味。舞厅里的各种闹剧,打架、强吻、摔酒瓶,则是美国化的粗鲁幽默——坐上旋转马车穿过马戏团般,奇异低俗的快乐场景让人目不暇接,连接下来的一次大战都染上了荒谬感。

除了发生在俄国的惨剧是单独呈现,『American Pop』中这80年间美国参与的战争(一战、二战、朝鲜、越南)均是和流行乐坛的状况编织起来播放。一边是演艺界不自觉或粉饰的纵情娱乐:身着鲜艳的戏服跳着急速的踢踏舞,在广场上对着成千上万穿波西米亚大披肩的年轻人开演唱会。另一边是裹在制服中无法区辨的士兵被子弹射中,一排排相同模样的炮弹从坦克里飞出从飞机上坠下。在这种背景下,演艺界的狂欢就好似像奄奄一息前的高热,愈是临近死亡愈要活得放任自由。Bakashi并没有对战争或是每个时代的艺人做出任何评价,甚至连参军本身,他也没有沿用好莱坞的套路。Benny Belinksy参军上前线,不是因为爱国,不是为了保卫妻儿。他不属于海明威笔下世界急着要杀害的那三类人[3],只是不想再过原有的生活而已。

Benny成长于大萧条时代。和普通人家要为衣食担忧不同,父亲Zalmie是知名经纪人,母亲Bella是父亲捧红的艺人,他常随父亲一起在高档酒店里看母亲的演出。没有饥饿和寒冷,Benny的童年被另一种阴影笼罩。Zalmie的职业与纽约的意大利黑手党纠缠不清,越陷越深。终于一天,Bella被送到家中的炸弹炸死,就在弹钢琴的Benny面前。

Benny有双修长的手,他热爱钢琴却拒绝成为父亲期望的钢琴家,在一家破烂夜总会里和黑人爵士乐手们混在一起。母亲死后,他在沉默之外多了项抽烟的爱好。影片用好莱坞大片中王子与公主的梦幻手法勾勒他和教父女儿的婚礼。浪漫的抒情音乐(管弦配乐版的Our love is here to stay),清爽的铅笔画里绿色的藤蔓、光影斑驳的草坪,四层的豪华蛋糕,还有城堡版富丽堂皇的大宅——大理石地面,旋转楼梯,石柱和拱顶。观众不禁联想到Disney作品里数不尽的 ‘从此两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尽管当初他是给父亲一个人情,答应了一桩自己没考虑过的婚事,这场包办婚姻的质量在常人看来倒比什么相亲会上定下的缘分高多了。妻子爱他,衣食无忧,还有一个孩子即将出世。Benny冒然地选择了去欧洲打仗,老爹求也没用。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和只需要玩钢琴的小孩,也许是对那句“If you won’t live my dreams, then live my life”迟到的报复,没人真正了解。他抛去了从未担当起的责任,带了只口琴飞跃大洋。既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也没表现得如真正的战士。死前弹了半首Lili Marleen,被躲在废墟里的德兵射死在他最爱的琴键上——没有光荣和辉煌,悲剧又索然无味的结局。

Zalmie和Benny间不尽如人意的父子关系还只是家长式的蛮硬与青年人的叛逆之间的矛盾,在好莱坞电影中,往往会像『金色池塘』那样得到化解。但Bakashi拒绝一切修补的机会。不负责任的父亲、缺失母亲的家庭[4]继续在Belinksy家族中延续,并且越来越恶劣。

影片的第三位主人公,从未与父亲谋面的Tony的童年在家族身份不清晰的环境下度过。他的外公逼着女儿改嫁,让他看自己的祖父在法庭上被审讯的新闻。联姻下结为‘兄弟’的亲家,在婚姻消亡后,成了互相撕咬的敌人。他性格暴躁、情绪过分敏感,在继父的家中没有位置也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偷了继父的车,从东向西横穿美国,希望在旅途中发现自己。这种漫游式的自我追寻在开始的时候尚有着初生牛犊的朝气和诚实。他跳出了长岛的公寓格子,在流浪中体味生活。即便当洗碗工、坐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口上穿越山谷,仍能想着星星从堪萨斯城一路移向加利福尼亚。偶然之下,Tony加入了一个小乐队,成为歌曲创作者,帮助乐队迅速成名。他发挥了才华并得到肯定,还能天天陪伴在趣味相投的心仪的女孩Frankie左右。此时此刻,全世界和整个时代都像是挂在墙上花花绿绿的神秘主义花毯,是为这些乐坛新秀准备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不幸的是,虚弱躯体里烂漫的理想主义如『美女与野兽』中玻璃罩下的玫瑰花,遇到流动的空气就凋零。本着发掘自我为初衷的 ‘垮掉的一代’ 和自我放逐逃避现实的 ‘嬉皮士’ 之间渐渐没有了边界。他们做类似的事情,在吸着毒品到处干的过程中早就把曾经的目标抛在脑后。又或者人的感性动力本来就难以维系,号称用体验式的内心活动来化解理性思考的重量和束缚不过黄柯一梦——听起来很酷的潜意识之旅和群体性运动,最后都在参与者现世的自私中湮没。Tony和乐队主唱Frankie,这两个天真又任性的人,被短暂的成功晃瞎了眼,反被酒精和药物猎获了。和那个年代陨落的巨星一样,从巅峰迅速地滑落,死于吸毒过量的Frankie,或许就是60年代28岁便香消玉殒的’it girl’ Edie Sedgwick的侧影。

Tony苟活下来,身心残破不堪。他重回纽约,开始时还试着写歌维持生活,很快便自暴自弃,终日无所事事,沦为彻底的瘾君子、所有人的累赘。追随他的Pete照料他,小小年纪便在危险的街头餐风露宿,在他睡觉时为他站岗,尝遍各种辛酸。他却对着Pete咆哮,“Don’t you know I don’t need no money! All I need is love”,摔门而出。这个彻底坏掉的人,已经连被爱都不能了。Tony的遭遇或许并没有比祖父和父亲多,只不过身处最具欺骗性的年代又欠缺免疫力,他陷入了更深的沼泽。动画没有揭示他最终的去向,他骗了Pete,当掉吉他去买毒,之后便彻底消失了。

Belinksy第四代Pete,年幼便居无定所,比他的曾祖父刚来美国时的处境还要糟糕。他所经历的情感创伤恐怕也是所有主角中最巨大的,忠犬一般照顾不中用的父亲,结果反被背叛。自打离开堪萨斯,他一直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甜美的童音和天使般的面孔眨眼间不见。Tony失踪前将自己的贩毒生意交给Pete,深谙纽约下流场合的他,主顾从站街的妓女到庞克歌手应有尽有。或许是少年苦命的缘故,跟从理想乡里走出的Tony不同,Pete对音乐的热爱没那么容易被现实磨灭。出完货回家亦不忘练习钢琴,一直坚持作曲。他给沉浸在药物里创造力受损的音乐人尽心尽力服务了好几年,成为颇受欢迎的‘Candy Man’。终于得到将自己的作品当作毒品的附赠派发出去的机会,从此一炮走红。

然而观众很难把这经历了四代人终于达成的音乐明星梦视作苦尽甘来的Happy ending。之前剧情中太多的变故和陨落,已经浇灭观众心底期望救赎和奇迹的火苗。即便看到站在聚光灯下的Pete,感想恐怕仅存 ‘就如此了’ 的程度吧。这段动画的绘画风格中有许多涂鸦和地下漫画的成分。音乐圈里具有话语权的人个个都是难看的流氓大佬,竖着高耸的打蜡的头发,穿巨大的西服,在录音室外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隔窗喊话。乐手们也多以极端的造型出现。瘦到只剩颧骨的面颊在爆炸头发型下更加恐怖,在音乐和药物的作用下像抽搐的蚂蚱一样不停地蹦跶。观众无法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迷幻,从茫掉的无神眼睛里只能读到死亡。回顾四代人的舞台,American Pop果然也改变了许多。Pete的歌声赢得铺天盖地的喝彩,画面中只有他在演奏电吉他,没有流下热泪的特写,也没有激动的人群。Bakashi竭力避免出现一丝一毫普通电影会故意添加的煽情元素,并支撑到了最后。

尽管『American Pop』将好莱坞电影不太愿触碰、即使提及也往往加以修饰的真相[5]不带一丝柔软和感伤地暴露在平铺直叙中。在所有被中和和掩饰的悲伤之下,观众依旧可以看见血脉的自然传承——并非子承父业的传统习俗,而是与生俱来的割舍不断的基因,让Belinsky四代人痴迷于音乐,并为此付出了他们能够的努力。当Pete为老犹太人吟唱的祈祷吸引稍作停留的时候,我们看到了in blood的含义——家族、音乐、世界,似水流年——尽管下一刻永远和现在有着不同的形态,却永远是承载着过去延绵不绝地保存下去。Bakashi将这流体的特质注入片中,各元素彼此交融,丝丝润滑又一气呵成,好看。

相关评论:By Glenn Heath Jr.  By NY Times

幕后故事:Ron Thompson, the Illustrated Man Uns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