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图先生的帽子

§1.  9:00 AM — 10:30 AM  Oct.7th

又是得自己做早饭的一天,莉莉打算旷掉第一节语法课,第二节令人直打瞌睡的道德课也不用听了。今天,她可是有确确凿凿的理由迟到半个早晨,总是责骂她说谎的鲍赛昂小姐和班上那群跟着起哄叫她撒谎精的家伙们也不得不闭上嘴——没有闹铃,没人叫醒她,哥哥平克把本来准备给兄妹俩的早餐全吃光了,留下一水槽粘着果酱和奶油的盘子给她清洗。莉莉从冰箱里拿出满满一盒牛奶、四块已经变硬的果仁面包圈,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她将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嘴里嚼一嚼,咬碎里面的果仁,再抿一口牛奶,直到牛奶的味道充满口腔淹没面包的甜味和果仁微苦的清香,才咽下去。就这么慢吞吞的,吃完第三个面包圈时,鲍赛昂小姐的语法课已经过去大半。

尽管莉莉只有十岁,却不需要坐儿童专用的腿很高很细,带靠背的椅子。她的体型是同龄孩子的两倍,又高又壮,看起来比大她四五岁的孩子还要魁梧。再说家里除了四把廉价的粗腿三角凳,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吃饭时,莉莉才会对自己是个大尺寸的女孩感到开心。平克呢,已经是十二岁的大男孩了,坐在三角椅上却小得不像样子。他四肢又细又短,脚尖勉强够到地面,背脊挺直、双肩向上耸才能让胳膊肘搭在桌面上,活生生一只立着的潮虫。他的座位永远最靠近主菜,如果碰到节日或者父母涨工资这样难得的好事,盛着奶油烤虾或者煎羊排的盘子便会紧着桌子边缘摆放,好让他撅一撅嘴就可以碰到。科尔亚太太每每看见儿子撑长脖颈拼命往嘴里塞食物,就心疼得快哭了。她好几次央求平克坐在她的腿上吃饭,或者允许她来喂。然而平克认为母亲的请求伤害了他身为男子汉的自尊,不领情地发出尖利的声音拒绝,甚至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脏字大声咒骂。这个时候,科尔亚太太会用尽全力控制住面部肌肉,把眼泪留在眼眶里,积攒到晚上,依着丈夫让它顺着鼻子两边的皱纹流下来。

「哦,我可怜的平平,」她抽泣着哭出第一行泪,「都怪我,怀他的时候生了病,他长不好,都是我的错。」科尔亚先生这会儿一定用他干瘦的胳膊揽住妻子浑圆的肩膀,「不,亲爱的,不。我们的平克,他表现得多么骄傲。我们应该为他高兴,亲爱的,他是个很棒的小男子汉。」

莉莉搞不清楚,鲍赛昂小姐称呼班上理平头的男孩们为男子汉,可他们没一个打得过她,只会隔着几张课桌叫嚷「莉莉,莉莉,撒谎精,鼻子会长长,裤子会着火,知错不改的撒谎精,老了便是丑巫婆。」通常她会在儿歌的第三句挥舞拳头冲出去,男孩们则大笑着跑开,高高的拱顶走廊里一遍遍回响「老了便是丑巫婆」。恐怕是个男孩子就是男子汉吧,吃到第四块面包时她这样想,毕竟妈妈也是这么叫平克的——「我们的小男子汉」,而莉莉只是莉莉而已。

结束漫长的早餐,莉莉来到水槽边,挽起袖子,麻利地清洗起来。平克的盘子、留有发酸的深红色葡萄酒残渣的父亲的大杯、边缘粘着一点麦片的母亲的碗,还有自己的碟子——虽然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破口,但依然非常好看的碎花碟子。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碟子放回碗柜的最上层,甩甩手上的水珠,在裤子上磨蹭两下,便出门上学了。

§2. 11:20 AM — 11:40 AM

十月,白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分,笔直的绯红或者橘色的乔木树干,如一根根粗大的火炬,在宝石蓝的天空下,点燃这座丛生着雪白的石墙和黄金尖顶的城市。西南部某处,团团红绿相间的叶子伸到七零一号基础学校文法教师室的窗口,像是随意摆放在托盘里等待被食用的新鲜葡萄。鲍赛昂小姐结束了每日例行的第一轮考勤监察,气呼呼地靠窗坐下,漂亮的叶子和凉爽的晴天没法让她稍稍愉快些。她的同事兼朋友们小声议论「自从芬达先生为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而和她离婚后,她就再没有生气之外的表情了。」有时这些老朋友又说「因为她成天气鼓鼓的芬达先生才会离开她。」总之,鲍赛昂小姐的嘴角比前一天还要向下弯一些,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像倒挂的月牙。她挪了挪身子,大声喝住经过门口的道德课老师奥斯卡.图

「图先生,科尔亚家的女儿什么时候来的?」

「美好的一天,鲍赛昂小姐。我刚上课,她就到了。那可怜的女孩得自己做早餐还要洗一家人的碗,所以稍稍迟了些。」 图先生是个相貌平凡的瘦高男人,全身除了肤色和牙齿是白的其他都是黑的,乏味的打扮让人不愿多看一眼。他负责全校的道德课,给低年级讲授『训学守则』给高年级讲授『大事记』,任务繁重。可能是太累的缘故,他缺乏变化的声音里总带着股疲倦,无论谁听了都会产生闭上眼睛或赶紧逃走的冲动。

「尽会撒谎的老东西」 鲍赛昂小姐在心里狠狠骂道。众多被鲍赛昂太太讨厌的人当中,撒谎鬼是她最最厌恶的,每一次想起芬达先生对她的欺骗,她的心脏就裂开般痛得不行,痛到眼泪噗哧哧沸腾着滚出深陷的眼窝。

「您讲课真是鲜活,科尔亚家的女儿都愿意听」鲍赛昂小姐提高本来就刺耳的声音,办公室里发出轻微的令人烦躁的笑声,跟苏醒的田鼠拨开草茎四处乱串时讨厌的摩擦声没什么两样。

「谢谢你,鲍赛昂小姐」图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他本要做个摘帽的动作,发现自己并没带帽子后,便推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鲍赛昂太太并不去理会同事兼朋友们对图先生的奚落,有别的要紧事呐,比如向芬达先生写信讨要已经拖欠半个月的抚养费。

莉莉自认旷课的决定非常明智,快乐地扭动身体,松木椅子在她身下吱吱嘎嘎地响。鲍赛昂小姐若看到她这幅快活的样子不知会怎么发怒呢。这时,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四月转过身来

「午安,莉,带了么?给金的…美味的甜面包?」四月是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卷卷的淡黄色头发像挤在蛋糕上的螺旋奶油,圆溜溜的绿眼睛明亮如宝石。

「当然,我妈妈做的,非常好吃。今早我就吃掉四块。」莉莉掏出用纸包好的面包圈,书包立刻瘪了下去。

四月戳戳面包的边缘,皱皱鼻子,「天,硬的像石头!会把舌头割烂的。我说你的牙齿没磕掉么?还好,我带了抹茶芝士卷。」

「没牙齿的小老头才吃那玩意!」莉莉口中的小老头是四月的外祖父,维尔福.唐格拉尔,唐格拉尔煤矿曾经的老板。尽管这么说着,她还是把面包塞回包中。

金此时正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眼圈红红的,被蜜蜂蛰过一样。「可怜的小家伙又哭了一整夜。」莉莉这么想着跟四月一起坐到金的桌子上。四月把金摇醒,温和地问「要吃么?最新的芝士卷,抹茶味的。」「四月家的高级货!」莉莉追着说。

金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哼哼「我不吃」莉莉和四月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片刻的沉默中抹茶芝士卷的绿色仿佛更加生动了。

「滑稽三人组——」锐利的少女的声音戳穿空气,走过来的女孩是校长的幺女,穿毛呢格子裙、黑色长筒袜、牛津鞋的伊丽莎白.德帕蒂约。这位公认的美人嘴上从来不客气,像农夫抄起锄头抡向黑土那样,她抓起铅笔朝莉莉乱蓬蓬的棕发脑袋点过去,「棕毛狮!」莉莉笨拙又无济于事地躲了一下,伊丽莎白的跟班们见势咯咯咯地笑。「狮子的鬃毛是金色的,你才是」四月低声顶了句。「棕毛狮就是棕色的,玩偶癖小姐」伊丽莎白敏捷地回呛,她向涨红脸的四月抛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用甜美的声音命令道「芝士卷,给我——」

「这是我的!」金忽地站起身,迎着伊丽莎白玻璃弹珠般又大又蓝的眼睛盯过去,她灰色的双瞳中有浅黑的冰晶状纹路,此刻如暴雪前的松林,在凝滞的雾中结了半透明的霜,辐射出令人不安的气息。伊丽莎白吓了一跳,本欲脱口的讽刺话从唇边滚回到舌尖上接着被吞下喉咙。她察觉自己手指冰凉,不甚气恼,过了许久才从上下牙间挤出几个字「干什么?」金注意到伊丽莎白的牙齿,脑中浮现出厨房和洗漱间里整整齐齐趴在墙面上被一道道黑色窄缝隔开的长条白瓷砖,冷静了下来。四月迅速将芝士卷递到金手里,眨眼间这团绿色的东西便全给塞到一个八岁女孩小小的口腔里啦。当伊丽莎白甩着她麦色的长卷发离开时,四年级的滑稽三人组——莉莉、四月、金,露出顽皮的、心领神会的微笑。

「一大片茶园都种在舌头上了」金不由露出满足的神情,自从七天前母亲琳恩.弗伦基离家失踪后,她便没再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即便在不幸事件发生前,她也不常吃到点心。弗伦基太太的食谱里通常只有牛奶、鸡蛋、洋葱、西红柿和土豆,贫乏单调但意外的健康。她每月不多的薪水中,三分之二交给公婆作母女俩的寄宿费,剩下的三分之一不得不用在刀刃上。尽管弗伦基太太在‘吃’的方面是彻头彻尾的实际主义者,极少对烹饪技巧用心、无视菜肴的口感、色泽搭配也缺乏讲究,为节约时间,往往煮一大锅连续吃好几餐;在书籍上,却比全白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母亲都大方。她尤其喜欢并擅长购买从不摆在店里的书:从古旧的画着行星轨道和机械翅膀的羊皮卷到复制大幅壁画和装饰画的铜版纸画册,从被历史遗忘的无名氏用奇怪符号撰写的预言书到墓碑被打碎的作家生前的日记。

在弗伦基太太成堆的收藏中,有金四岁时读的人生中的首本小说,黑色仿革书皮、乳色纸张。讲的是一位绅士、一株苹果树和一个把自己淹死在池塘里的乡下姑娘。她感到书中的主人公令人费解,他们的命运荒唐可笑。好在书中闪烁的金钟花、茂密的山毛榉林和布谷鸟咕噜噜的叫声保证了阅读的愉快。她热爱自然,尤其是出生地斯纳喀湖畔,但拙于描述它的美好,亦不善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些铅印文字给她的头脑开了一扇窗,从此所思所想再不会受困于尺把长的脑壳和一拳大的心脏了。[1]

金一边回味抹茶芝士卷清新绵密的口感,一边看向四月说「芝士卷棒极了,但比不上你的好心肠。」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四月会认定是言不由衷的奉承。维尔福还是矿主的时候,家中的亲戚与客人会用各种漂亮话堵住谈话中最细微的缝隙,他们用冰冷的手揉她的头发捏她的脸蛋,夸她貌美乖巧,不愧是老唐格拉尔最疼爱的顶呱呱的外孙。后来煤矿被舅舅邓波和姨夫达利继承去,他们立刻对她恶眼恶语,说她成天抱着玩偶和任何犄角旮旯里的孤儿一样怪异。金是个例外,她的话诚诚恳恳心跳般真实,从不夸张但令人喜悦。四月知道帮上了伙伴的忙,腼腆地笑起来,明朗一如她的名字。

伊丽莎白坐在教室的前端,远远瞅着莉莉、四月、金没头没脑笑呵呵的样子,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从来没人拒绝我!从来没人瞪我!从来没人!」这些内心独白好像写满她全身,每一道裙褶都在发抖,最忠诚的跟班都紧张地默默不语。显然,刚才毫不起眼trees-japan-yamashita的小风波是这位大小姐生平头一遭不顺心的事,她对此毫无准备。挑战者是班上三个没人喜欢的怪胎,粗壮的巨人婆、玩偶癖孤儿和丢了娘的乡巴佬,更是超出她想象的极限。完全在本能的驱使下,伊丽莎白跑去向鲍赛昂小姐告状:一是莉莉旷课两节还编造谎言与她争辩,二是四月不听她的劝告执意把玩具带到教室,三是金凶巴巴地恐吓她、抢她的蛋糕吃。她说得极其笃定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委屈可怜,不真实的部分也因为真实的部分变得确确凿凿,包括她自己在内那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仿佛相信了。

「我就知道科尔亚家的女儿没有一天不捣乱!」鲍赛昂小姐厉声道。她提起厚重的极地绿裙摆,矮跟鞋在马赛克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一只中了毒的愤怒的章鱼,冲入四年级教室。「莉莉.科尔亚!抄写『训学守则』七遍,抄完之前不准回家!」四月和金则各被罚抄写守则一遍,鲍赛昂小姐没法对这两个破碎家庭中的孩子下重手。尽管隔天校长会表示不满,她坚持四月和金只需要抄写一遍『训学守则』。

§3. 5:20 PM — 7:30 PM

「忠爱普鲁德利国…忠爱普鲁德利国里每一位正直的公民…忠爱每一位正直的公民…都拥护的利托党…」莉莉嘴里念叨着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她抄写过太多遍,已经可以背诵那些枯燥的文字了。眼下她只想快快完事,好让帮她分担的四月和金能早些回家,幸运的话她或许能赶上晚饭之后的茶点。

「每一位普鲁德利的少年…以及少女…应当以成为正直的公民…作为奋斗的目标…时刻相应利托党的号召…为普鲁德利…贡献自己的力量…与必要的牺牲…」莉莉像一台断断续续转动轮带的老式录音机,每一句开头处挺大声,结尾处便模模糊糊了。

金写得很慢,她手腕没劲,抄了几千字便累了,莫名其妙的挨罚已经令人不快,当她意识到还有更多的抄写要完成心情更是沮丧,她停下笔,抬头环视四周。太阳已经沉入西边窗外的树林中,把长在最高处的枝桠照的通透明亮。东边窗外在山坡下密密麻麻排列的屋顶丢失了原本的颜色,全都染上病似的发红发青。教室里的灯无声无息地亮起来,透过碧绿的罩子发出烛火般温柔弱小的光芒。金终于听清莉莉的咕哝,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尽管她方才抄过同样的话,但好像莉莉念出来前她都未曾与它们谋面。

「什么是利托党?」金问,这个词一直在她耳边蹦跶,可她看过的书没有解释它的。

「是个组织,我爸爸前不久刚加入」莉莉沉浸在繁重的抄写中,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金又问。

「什么都不干,我爸爸加入之后做和他加入之前同样的事,薪水也没变。」

「啊,那它就是头衔或者奖状了。你父亲是守则里说的正直的公民喽?」金问个不停。

莉莉抬起头,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用笔尖戳纸,「我想是的,他有一份工、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一子一女。四月,你说说看,我爸爸说你们一家都是利托党。」

四月不情愿地加入谈话,「外公不是,父母不是,我也不是。」

「那你舅舅舅妈还有姨姨姨夫呢?」莉莉的父亲在唐格拉尔煤矿工作,所以她听说过邓波一家和达利一家。

「他们都是利托党,但都不是正人君子。」四月咬紧牙关,用力地在纸上写字,莉莉和金见状也都老老实实拿起笔。只听见笔尖和纸面合力演奏的嘶唦声像漏钟里的沙子不断钻过中央的小孔——七时一刻啦,八时九分啦!

金忍不住,又开口道,「我想我妈妈去了利维坦。」

莉莉迷惑地眨巴着眼睛,四月则吃惊地张了张嘴,她抓住金的手,「千万别这么说!」

castle-netherlands - Copy「不是随便说的。我翻过她最后看的书,嗯…『花园里的石柱:精灵与巨人』。她在讲到利维坦的地方做了记号。那地方漂亮极了,蓝色的莲花盛开在琥珀色的河流上,除了美别无其他。她一定是在那儿缓口气,不然还能去哪儿呢?」金不晓得四月在紧张什么。

「听着,听着,” 四月着急得打断她,“邓波和达利说坏到透顶,无可救药的人才会去那儿。」「我妈妈不是!” 金瞪大眼睛,「他们才不是好东西,你自己讲的。」「我相信你。外公提到过一次这个利维坦,但后来就再没说过。它是个危险的词。」「危险?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危险?」莉莉一头雾水,好容易才插进话来。「莉莉,我请求你,今天咱们说的话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我妈妈会倒大霉的” 金忧心忡忡。「没问题!」莉莉爽快地答应道。「尤其别告诉你爸爸,他是利托党。」四月皱着眉头补充。「哦,天呐,四月,我现在就发誓!发誓还不行么?」

§4.  8:25 PM

莉莉、四月、金用尽最后一滴墨水抄完最后一个句点。「真是巧得不得了,如果少一丁点墨水,咱们就得哭出来啦~” 「再别旷课啦,莉,我的手指都肿了…」「若不是伊丽莎白告状我旷了道德课,顶多被罚抄两遍守则。」「或许我不跟她争蛋糕,咱们都不用受罚..」「别责怪自己,看到她扫兴的样子,比什么都强,哈哈。」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月亮躺在一缕缕云彩上,像是专门为投射阴影而来,除了正对窗口的地方,全被深灰色铺满了。

她们三步两步跳下台阶,想着冲出大门跑回家倒到床上去。双脚刚落地,惊然发现大厅中央站着一个人,是道德课老师图先生——月影把他的身形拉得细细长长。他膝盖一点弯不打地站在那里,正从裤子的浅口袋里拉出小块手帕擦眼镜,一副等候许久又像是恰巧经过的样子。

「美好的一天,女孩们。」他乌黑的眼珠炯炯有神地看着三个小家伙,一点都不像课堂上把脸埋在书后、尽说废话、被孩子们当成蠢木头的奥斯卡.图。

「你好先生,不过,这一天要过完啦~」莉莉觉得这是自己说过的最聪明的话,喜滋滋的。四月则搂紧胸前的绒毛狗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金下意识里觉得图先生跟平日不同,一时想不出差别,目光从他脚上发亮的皮鞋一直扫到头顶,「帽子!」从来不带帽子的图先生正顶着一个高高的黑色大礼帽。

「啊~」图先生好像才注意到头上的东西,将它摘了下来,「钟声不敲响十二下,一天就不会结束,」他笑眯眯地对莉莉说,「我刚从露台的花园下来,如果这是你要问的,唐格拉尔小姐,」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低沉如夜却暖和如昼,「知道银花么?” 三人摇头。「它开在月光下,只有这样花瓣才不会融化。」他边说边从帽子里捡出个小小的晶莹的花骨朵将它托在掌心,嘴角露出魔术师在施展技法前狡黠的微笑。他把手移向月光,只见花骨朵不断长大而且愈来愈亮,等长到桃子大小时,便打开一层又一层水晶薄片般的花瓣——它们简直是透明的,辉光仿佛直接从月亮取来,连同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凉。

这朵花实在太美丽,露台有花园么?图先生怎么把花变出来的?诸如此类的细节她们都忘记问。三人盯着花,都想试试那顶神奇的帽子。图先生好像早料到她们的心思,没等开口,大礼帽已经静静地浮在她们面前。

「我也能取出银花么?」金兴奋又忐忑地询问。「我不知道,一个人没法预测另一个人的未来,」图先生轻轻地说,可嘴唇一动也没动。金把手伸了进去,接着是莉莉,接着是四月。就在她们打算端量自己抓到些什么的时候,帽子消失了,图先生也无影无踪。大厅里只有莉莉和一双棕红的针脚结实的皮手套、四月和一件淡黄色没有花纹的绉纱斗篷、金和一枚灰灰的毫不起眼的金属指环。不一会儿,三人听着从自己嗓门里发出的陌生的尖叫,拔腿跑出夜晚的学校。这下子,大厅就真的空空荡荡了。(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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