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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认为由于西方漫画的介入,才有了从絵巻物、浮世絵到战后漫画(after 1940s)的过渡。这一期间伴随着日本杂志的成长,manga也步步向前,愈来愈接近现在的模样。继前篇探讨了日本传统绘画对现代manga的影响后,本帖既着眼于现代manga诞生的那个时代,通过回顾日本杂志的发展历史,追溯现代manga的源头。这些内容在『Manga, sixty years of Japanese comics』第二章仅有少量零散记录,大多数参考资料来源于网络。

特别感谢中之島的网友TSOTE授权引用他的博客内容:

[1_**]来自Birth of a Million Seller系列 [1_01] [1_02] [1_03]
[2_**]来自History of Manga系列[2_01] [2_08] [2_09] [2_18]
[3_**]相关漫画家:北澤樂天[3_01] [3_02] 田河水泡 [3_03] 長谷川町子 [3_04] [3_05]松本かつぢ[3_06]

其他文字参考包括:
[4] Kurt Illerbrun, The Japanese Political Cartoon, Master thesis of St. Antony’s college, University of Oxford.
[5] 教育改革與明治時期民族主義興起存有甚麼關係?by Cyruz(K.W.HO)
[6] History of Manga (Part 2) (漫画の歴史) by  James Ang
[7] R. O. Inouye, Theorizing manga: Natioinalism and discourse on the role of wartime manga, Mechademia, vol 4, 2009, 20-37.
[8] 近藤大博, The Development of Monthly Magazines in Japan, 2004.
[9] S. Takahashi, The magazines of Japan.

 

<–1888 (江户末期–明治初期)

根据印刷博物馆出版的The Birth of a Million Seller, 日本最早的报纸诞生于德川幕府初期的1600’s,用于登载政府告示,通常仅几张纸,距离现代报纸非常遥远[2_01]。与此同时,在刚刚与幕府建立通商关系的荷兰[a],已于1605年诞生了第一份现代报纸Nieuwe Tijdinghen,刊载时事新闻、论战批评、名人八卦等各种内容[b],这份刊物在当时的日本被称作 ‘悪臭下劣新聞’,从蔑视的称呼中足以看出同一时期日本当局的保守度。

现存记录中日本第一份本土杂志是1867年柳川春三创办的『西洋雑誌』,用木版印刷在美濃和紙上,内容翻译自西方学术文章,没有插画。这本希望逐渐增为月刊的杂志只发行了6期,1869年停刊[1_01]。它的风格和现代报纸类似,囊括新闻和世界各地的奇闻趣事,是后来一系列新闻杂志的前身,这时日本的杂志和报纸间区别并不大。

De Nieuwe Tijdinghen
※(左)来自『Brabant in ‘t verweer』,最早的现代报纸De Nieuwe Tijdinghen(右)Punch 1855年刊的封面

1862年,旅居日本的英国陆军官员Charles Wirgman参照故乡的幽默讽刺周刊Punch出版了面向居住在横滨(外国人居留地之一,即租界)的外国人的The Japan Punch。它是日本国土上的第一本现代杂志,每期约十余页,采用最好的日本桑皮纸,纸张柔软有透明感,前期为木版印刷,后期改为当时最先进的铜版印刷工艺。杂志中有Charles自己绘制的单格政治讽刺漫画。在此之前,幕府禁止了讽刺个人和时政的出版物[c],于是Charles的漫画令当时的日本人感觉非常新奇。

※上图来自A Sketch Book of Japan C. Wirgman

1869年,明治政府成立,伴随着维新强国的风潮,政论以及各类专业知识类杂志开始出现,例如1871年由官员赞助的『新聞雑誌』以及由日本现代教育先驱森有礼建议1874创刊的『明六雑誌[1_01]。后者的投稿人中多知名洋学士,如西村茂樹、福澤諭吉、中村正直、加藤弘之等。日本的报纸和杂志开始出现分野,每日出版的报纸主要刊载重大新闻,每月出版的杂志则多致力于教育性内容的推广[1_01]

出版业蓬勃发展,以银座为例,四丁目交叉口每一条街上都有新闻社、杂志社、印刷屋(见下方歌川広重三代的浮世绘)。伴随印刷技术、蒸汽机车的发展以及杂志流行度增加,杂志的印刷数越来越多,成本的下降使得在杂志上印刷图画成为可能,西方杂志崭新的形式以及辛辣的政治讽刺漫画亦很快被日本出版商和艺术家学习起来。自主的 ‘The Japan Punch’ 开始出现,其中历史意义比较重要的两本是:1874年创刊的『絵新聞日本地 Nihonjin』和1877年创刊的『團團珍聞 Maru maru chibun[4]

※上图来自银座官网。作于1879年,以朝野新闻社为主题

『絵新聞日本地』是日本的第一本漫画杂志,政治倾向保守,绘画都是简单的线稿。两位创办者,版画家河鍋暁斎和剧本家仮名垣魯文,在明治时期前就已经声名显赫了,他们发现维新和传统的交锋里有许多可讽刺的对象,例如当时的维新志士板垣退助福澤諭吉[2_09, 4]。这些‘逆流’讽刺并不受大众欢迎,杂志很短命,只有3期,但它毕竟为后来的讽刺漫画指明了道路,紧接着又有三本讽刺漫画刊物发行:『寄笑新聞 Kisho Shinbun (1875)』,『團團珍聞(1877)』,『我楽多珍報 Garakuta Chinpo(1879)[京都国际漫画博物馆]

『團團珍聞』中本多錦吉郎的作品是反映明治时期漫画家、审查、大众三者间新关系的优秀案例。尽管不似江户时代那般严格,明治政府对出版物还是有审查的,其主要对象是非常直接、点名道姓的言论[4]。1870年代明治政府开始实施征兵制和义务教育,在义务教育中不断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通过 ‘国民教育’ 锻造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5]。民间自由派人士(学者、不满的前政府官员、地主、小工业主)即后来的自由党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人数不多,但号召力还不错,掀起了一股反政府的运动,即自由民権運動。『團團珍聞』属于当时试探政府容忍度边界的一些小刊物[4]。一方面倡导西化的明治政府对欧美式的讽刺漫画比较宽容,一方面有民权思流撑腰,本多錦吉郎在『團團珍聞』发表的极易被大众理解的讽刺画基本上都绕过了审查(根据[4]的说法,只有一张作品没通过)。尽管本多錦吉郎借鉴了鳥羽絵的形式,但其直白程度远远超过之前隐晦的讽刺画:选择的主题都是炙手可热的事件、角色形象酷似真实人物、采用众所周知的隐喻,尽管没指名未道姓却是一目了然的。例如用大鯰的形象指代政府(下图左,日本传说中它是引发地震的恶物),借用盛传的酒后杀妻说攻击刚丧偶的黑田清隆(下图右,当时的北海道局局长,后来的首相)。Kurt在论文中写道,本多錦吉郎对政治名人公开的凶狠的攻击,现在看仍旧惊人,他分析认为这是被幕府长期压制的民间声音在获得一些自由后的反弹[4]。『團團珍聞』的成功与社会信息流动性的增强不可分割,在报纸杂志未能大量流通的过去,酒后杀妻这类名人八卦根本不可能迅速为大众所知,要读者理解讽刺漫画的含义也会非常困难。

※上图来自参考文献4(左)主题为文官收入高于武官

这些单格政治讽刺漫画是受西方文化影响后日本漫画领域最先出现的作品,在它们的基础上19世纪末期更为复杂的讽刺类漫画崭露头角。单格政治讽刺漫画在欧美一直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而在日本二战后它便大大衰退,直到最近几年随着漫画重新介入政治,作为意见工具高度政治化的单格漫画才又渐渐活跃。

※上图来自~/早稲田大学図書館/『Birth of Million Seller』/『明治初期に狂画を武器にして社会を諷刺した幻の雑誌』

 

1888–1902 (明治)

印刷博物館馆长樺山紘一The Birth of a Million Seller中将1888-1930年间日本杂志的历史划分为4个时间区间,并为每个时间段挑选两组共四本杂志作代表[1_02],这里也遵循他的划分进行相关总结。首先是1888-1902年。

樺山紘一为该时期挑选的第一组杂志是徳富蘇峰1886年创办的『國民之友』和政教社1888-1901年发行的『日本人』[1_02]。这两本杂志的思想核心徳富蘇峰,志賀重昂等人都是西化和国粹主义者,日本右翼的重要人物。徳富蘇峰早期积极参与民权运动,『國民之友』大力抨击政府腐败,也顺带连载文学作品。日清战争(甲午战争)后,他主张扩军和日本膨胀论,打出 ‘国家第一,办报第二’ 的口号,『國民之友』成为政府喉舌,1897年休刊。志賀重昂是农学和地理学家,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因为感受到来自西方的威胁,弘扬有选择的学习西方并保存民族的 ‘固有禀赋’[戴宇, 史学月刊, 2006, vol11, p71]。在配有精美版画插图的代表作『日本風景論』中他以 ‘卓越万邦’[戴宇, 史学集刊, 2007, vol1, p38] 和 ‘樱花松柏说’ 提出对民族精神的要求,主张大和优越以及军事扩张。『日本人』追求民族利益,初期的销量为五六百,后来增长到四千,还是很有销路的,跟国内的《环球日报》和《参考消息》一样。第二组杂志是『実業之日本』和『東洋經濟新報』:前者倾向于国家资本主义;后者是批评国家经济政策的杂志,其创办人是石橋湛山,他提倡‘小日本主义’,强调 ‘实用经济’,反对主流右翼思维。

从漫画作品里也可以体会到战争在日本掀动的民族主义气氛。例如活跃在『團團珍聞』上的绘师小林清親以日清战争为题材,在多幅气势宏大的战争浮世绘之外(下图右),还创作了系列讽刺画『日本万歳 百撰百笑』(下图左);后来日露战争(日俄战争)期间他又在该系列名下创作了不少作品。

※上图来自浮世絵検索/波士顿艺术博物馆

西方漫画继续它们的影响,继The Japan Punch之后,1887年法国人Geoges Ferdinand Bigot在横滨出版了讽刺漫画报纸Tobae。其中既有日本的生活图景,也有对日本政客的批评,还有对盲从西化不伦不类的行为的嘲讽。他向其他日本报纸出售的画作后来被集结成册。除了单格漫画,Bigot还发表多格作品(见下图),对日本本土漫画家来说无疑是新鲜的。其他对本土漫画家产生影响的外国作品包括法国幽默杂志L’Assiette au BeuureLe Rire,美国幽默杂志Puck,美国连环画The Yellow kid,它们都内含大量多格和彩色的漫画。

※上图来自『ビゴーが見た日本人-諷刺画に描かれた明治-』

日本漫画家迅速有眉有眼地学了起来。北澤楽天从1899年起为福澤諭吉创办的『時事新報』提供漫画,1902年他在该杂志上的第一篇连载『田吾作と杢兵衛の東京見物』就是多格漫画。1893年欧洲人发明的能大大降低彩色印刷的工序和成本的分色印刷法(当时只分成3色,也叫three-color-process,是印刷史上革命性的发明)亦被引入日本,博文館『文芸倶楽部』1902年刊的封面是日本三色法印刷的首个案例[1_01, 1_02](见下图)。

Bungei Kurabu (Literature Club) magazine cover, 1902※上图来自『Birth of Million Seller』

明治政府实施的义务教育法大大降低了日本人口的文盲率,入学比例从1891年的50%逐步上升到1907年的97%。随着读者群从社会精英扩大到普通民众(包括识字的儿童),杂志内容不再局限于学术、经济和政治。1890年代末渐渐出现面向大众、孩子也能看懂的杂志:1895年最早的少年杂志博文館『少年世界』发行;1900年代初杂志开始向娱乐性转向[1_01, 1_02, 6](更多内容见下一节中有关講談社的趣闻)。漫画题材在讽刺时政之外也诞生出其他旁支,例如幽默漫画。

1907年,山本鼎在由他参与创办的美术评论杂志『方寸』的第一期中首次对现代[d]讽刺类和幽默类绘画进行了区分:風刺画 fushiga 是主观创造性的具有嘲笑讽刺意味的绘画,它可以具有幽默元素;滑稽画 kokkeiga 没有直接的批评对象,是客观描述性的而非讽刺的[7]。尽管如今我们谈论1868-1912年间的漫画,囊括了从极富浮世绘风格的单张木版绘到美国风格浓郁的多格漫画等各式各样以讽刺画为主的作品,山本鼎则在文章中特意用‘漫画’一词指代1902年之后出现在各类Puck杂志上的漫画,以显示其鄙视之情。他认为 ‘漫画’ 空有雄心鲜有质量[7]。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山本鼎口中的 ‘漫画’ 是怎样的。

 

1902–1912 (明治末期)

山本鼎批评的是当时的漫画杂志。正值日露戦争(1904-05的日俄战争),由于政治的因素一系列成人讽刺漫画杂志相继创立:从『時事新報』独立出来的『時事漫画非美術画報 Jiji Manga Hibijutsu Gaho(1904)』(『時事漫画』的前身),『日ポン地 Nipponchi(1904)』,北澤楽天创办的『東京パック Tokyo Puck (1905)』,『大阪パック Osaka Puck (1906)』,『上等ポンチ Joutou Punch(1906)』,『絵葉書世界 Ehagaki Sekai(1907)』;1907年第一本子供向的Puck杂志『少年パック Shonen Puck』创刊,初期主笔者是川端龍子随后是岡本一平[京都国际漫画博物馆]。最常被后人点名的就数『東京パック 』了,Paul称这份全彩的12页杂志为日本漫画家的彩色橱窗,认为它深受美国Sundy Funnies和德国画家Wilhelm Busch的漫画作品Max and Moritz的影响。上面列举的其他杂志若不是全彩也多含彩页,跟上个时期比起来画风更接近西方的现代连环画(下图展示了部分杂志封面),身为創作版画Sosaku-hanga代表人的山本鼎不认可愈来愈偏离fine art领域的漫画乃情理之中。

日露戦争作为黑船之后日本和西方的第一次交锋再度点燃其民族情绪,『樸茨茅斯條約』签订后,军方大肆宣扬他们的胜利使大众视之为日本崛起的标志,Tokyo Puck的创刊封面「露帝噬臍の悔」(见下图)便在嘲笑对手俄罗斯。由于大众并不了解这场战争已经倾举国之军力,相当多的民众还对条约感到不满,认为日本应该得到更多,掀起一股指责政府的风潮,Tokyo Puck上就有这个类型的讽刺漫画[4]。Kurt在论文中称,被军方蒙蔽的大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超越了狂喜,西南战争时期弥漫于社会中的看法 “帝国和天皇应该被如西乡隆盛那样的 ‘爱国者’ 围绕” 复燃,忠于天皇和帝国的‘爱国主义’被进一步刺激。裹着效忠天皇的名号,军队成为和政府并行的机构。Kurt认为这标志着日本崇尚强大军事力量和军队扩张,即军国主义时代的到来[4]。这股势力后来将大半个亚洲拖入二战泥潭,类似的事情至今仍在一些国家上演着。上述杂志也成为最早出现和战争相关内容的manga[7]

※上图来自~/花園大学歴史博物館/海德堡大学/古書の森日記/『Birth of Million Seller』

明治的最后十年里,报刊杂志的销售方式发生改变。早期的日本印刷业,发行商和出版商完全依靠现金交易:发行商从出版商那里买下他们认为一定可以售出的数量,出版商凭借发行商的购买量确定印刷量。为防止坏库存,发行商会有意识地压低购买量,造成报刊杂志的销售量低于市场需要[1_01]。1909年起,実業之日本社(即创办了『実業之日本』的杂志社)的月刊『婦人世界』首次在日本实行了 ‘返品自由的委托贩售’,即商品在贩卖出去之前为制造商所有,未卖出的商品可以返还给制造商的交易形式。它改变了发行商和出版商之间的关系,解决了现金交易下低估销售额的问题[1_01]。 本来就处于上升期的杂志行业销售量更因此蹿升,从上一个时期的几千本封顶变为几万本都非难事。

樺山紘一挑选的第一组杂志,博文館的『太陽』和从民间的『反省会雑誌』逐步发展而来的『中央公論』[1_02][e],作为这个时期最成功的综合杂志大鸣大放,销量并驾齐驱,月售超过10万册,顶峰时期达30万册[8, 1_02]。从技术上讲,也刊载文学作品的『國民之友』是日本最早的综合杂志,不过这两本更接近西方的综合杂志。以『中央公論』为例,连载文学占了一半之多的篇幅,芥川龙之介和菊池宽都是座上宾,在该杂志上中稿的次数被当成文学地位的指标,新人作家视总编瀧田樗陰的人力车停在自家门口为极大的荣誉[8]

第二组是对日本文艺界产生较大影响,宣扬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文学美术杂志,1910年创刊的『白樺』(其主要作者组成了白桦派)和日本第一本女性杂志1911年创刊的『青鞜 BlueStockings(Bluestocking的含义)。前者发起于学習院大学后者发起于日本女子大学,两所都是私立精英大学,从这里诞生的两本杂志用现在的话讲便是理想色彩浓厚、很小资的高级读物:) 连封面都和前面提到的 ‘大路货’ 不一样,散发出一股罗曼蒂克的芬芳有没有?(见下图)这股异国情调的文艺清流影响到后来(1920’s和1930’s)刊登在女性杂志上的美术作品与漫画。

※上图来自『Birth of Million Seller』

补充趣闻:
出版巨头講談社在这个时期建立(1909),开始的时候叫大日本雄辯會,现在的社名来自其1911年出版的大众文学杂志『講談倶楽部』(講談是类似于说书的日本传统文化)。用可怜巴巴形容当时的講談社毫不为过,创社人野間清治(他通过『講談倶楽部』将日本的传说文学引入出版界)在回忆录中写道:“『講談倶楽部』第一期印了10000份,只卖出1800份,剩下的8200份洪水般被退了回来,像动怒的上帝降下的暴雨淹没了我们的仓库,一直堆到天花板。第二期销售量仍不如意,五六千份没人要的杂志如又一波狂潮。第三期卖不出去的杂志返还时,我们已经被困死在库存里了。大量到不可置信的未售出杂志堆积如山,我身陷其中,绝望之感难以言表。”[9]情况渐渐好转,这本轻松的大众文学杂志,用柳暗花明的浪漫故事征服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心。正如野間清治所写,科学哲学锻炼大脑固然好,但是精神放松也是人的普遍需要。一年后『講談倶楽部』的销量便达到8000份,反映出娱乐性杂志的崛起,逐渐占有越来越多的出版空间。

 

1912–1920(大正前期)

日本杂志从上个时期起出现政治倾向分歧,一类是从最早推动维新那批人延续下来的偏右翼,一类是渐渐壮大以文学和美术为载体倡导个人与自由的偏左翼。这段时期,一战在欧罗巴大陆上开展得如火如荼,闹得北美的年轻人也心痒痒的。避开战争的日本,经济发展很快,一只脚已经踏进现代化工业国家的圈子,左翼思潮(包括马克斯主义)后来居上开始抢去风头,夏目漱石称其为大正浪漫。引用自己过去的文字:在个人主义以及理性主义遍地开花、新康德主义风靡的大正日本,“哲学的用处,即在使人明白自家的尊严” 是那个时候日本的思想界和文艺界想要做、并正在做的事情。

樺山紘一列举的第一组杂志『改造 Kaizo(1919)』『我等 Warera(1917)』均非常左翼。前者大力推举爱因斯坦、鲁迅、罗素等人;后者亦持社会主义的、反战的观点,其创刊人之一大山郁夫是1918年白虹事件的主要参与者。尽管它们的思想有些极端,靠着民主浪潮支撑,销量很不错:『改造』成为与『中央公論』分庭抗礼的杂志,月售14万左右[9]。第二组杂志是『主婦之友 Shufu no Tomo(1917)』『婦人公論 Fujin Koron(1916)』,前者是贤妻良母的杂志,后者从『中央公論』分离而来,主要倡导性别平等和平权[1_02]

E2

※来自「岡本一平漫画漫文集 by 清水勲」冈本一平笔下的爱因斯坦

经过50余年的发展,日本杂志业已经成为扩大产量追求最大利润的资本主义的一部分。为避免出版社间打价格战,東京雑誌組合于1914年成立(1918年更名为東京雑誌協会),统一杂志价格。『改造』和『中央公論』的标价都为1日元。

差不多同一时候,在岡本一平和北澤楽天等人的努力下,日本第一个漫画家组织東京漫画会(即日后的日本漫画会)于1915年成立,该组织推广“漫画”作为漫画指代的使用[7]。1919年,北澤楽天开办漫画学校「漫画好楽会」,收纳志趣相同的后辈,培养职业漫画家。职业漫画家最初以漫画记者的形象出现,岡本一平便是个主要例子,他当时为『新日本』创作了不少漫画(部分画作见1 2)。有关日本漫画史的研究也开始了,1918年1月至1919年5月,石井柏亭在艺术杂志『中央美術』上发表系列文章介绍日本漫畫史,共10篇,恐怕是最早的manga历史综述[7]

岡本一平给 ‘漫画’ 下了这样的定义 “一种不受约束、自由发挥的艺术形式,主要基于对人类生活的观察”,他同时指出 “当文明趋于成熟,给颓废提供温床之时,漫画就自然而然的勃然发展起来。因此,讨论漫画的历史,应该聚焦在江户时期。”

 

1920’s (大正后期–昭和初期)

1924年,東京雑誌協会和大阪雑誌協会合并,成立了日本雑誌協会,对维持杂志市场的稳定繁荣作出颇多贡献。日本社会已经和明治时代很不相同,还得应付多年的财富积累毁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这一问题,严肃性杂志日渐式微,大众娱乐性杂志成为主流。新兴娱乐杂志中的代表是講談社1925年创刊的『キング King,共354页只卖50钱(0.5日元),以小说、说书、笑话、实用知识为内容,依靠强大的宣传攻势一举击败当时最流行的杂志——之前提到过的『主婦之友』(348页,75钱,月售24万本),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份销量超过百万的杂志。另一本1925年创刊的『 家の光』面向农家的主妇阶层,也达到了60万的销售量。从此日本杂志进入初期大量宣传、刊载大量广告、实现大量出版的时代。日本的第三本周刊少年漫画杂志叫做『少年キング (1963)』,恐怕是想借『キング』的好运气吧。另一方面,杂志的周期开始缩短,樺山紘一列举的『週刊朝日』『サンデー毎日』是日本最早的周刊杂志,在此之前杂志是每月一期或者两期。

※上图来自『Birth of Million Seller』/ケンケンの段ボール箱と入手本

各位或许已经注意到,自从进入大正之后,女性杂志就多了起来,卖得也都很不错。这主要是因为大正时期日本的女性教育有了较大提高。战前日本实行男女不共学制度,明治时期的女子中学多为西方传教士所办,数量很少,到1900年也只有40余所;进入大正时期,女子中学的数量大大增加,私立女子大学纷纷成立(1901年时仅3所,至1935年已增长到40所),国立大学里也逐渐出现少量女生。封闭的女子校园里,同性间的罗曼蒂克非常普遍,成为那时候现代的女学生的必经之路,更別提已经获得名声的某全女子歌剧团了(Matt称其为All Female Theater Troupe Which Must Not Be Named,强烈推荐Matt幽默的文章)。

鉴于当时的社会风气,不难理解相比于少年杂志,早期的少女杂志是更大的一块绘画阵地(『明星 Myojo(1900,女性杂志)』『少女界 Shojo Kai(1902,最早的少女杂志)』『少女世界 Shojo Sekai (1906)』『少女の友 Shojo no Tomo(1908)』『少女画報(1912)』『令女界 (1922)』『少女倶楽部 (1923)』)。受读者热烈喜爱的川端康成和吉屋信子(当时的女性杂志中人气最高的两位作家)笔下纤细少女间动人的姐妹情谊需要大量漂亮插绘,成倍增长的儿童读物对亮眼图画的胃口亦不小。『月刊美術』列出十位战前主要的少女杂志画家(部分兼漫画家),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在昭和初期仍非常活跃:蕗谷虹児、加藤まさを、松本かつぢ、須藤しげる、岡本帰一、小林かいち、武井武雄、初山滋、岩田専太郎、小林秀恒;我再补充几位:竹久夢二、中原淳一、高畠華宵。他们的画风非常西式、纯艺术成分较多,一方面受到创作版画前卫美术运动和西方时尚文化的影响,一方面又保留了浮世绘的平面上的精致,梦幻与妖冶并存,后多归类于抒情画(又称叙情画)。女性杂志上常出现时髦的boyish女子:精致的Bob cut或Eton CropMarcel wave短发,带钟形帽,与穿和服的同伴一起参加舞会、玩吉他、打网球。童话、童谣的插图极富装饰性,非常现代,放在当下仍不过时。

※来自蕗谷虹児記念美術館(左)『令女界』1924,蕗谷虹児(中)『令女界』1925,蕗谷虹児(右)高畠華宵
※来自国立国会図書館国際子ども図書館(左)川上四郎(中)初山滋(右)岡本帰一

另一块绘画阵地是报纸,亦为漫画的主营。当北澤楽天一如既往地在自己主办的『時事漫画』上刊登政治讽刺漫画之时,其他「漫画好楽会」成员则效仿太平洋另一端如日中天的Sunday Funnies,在报纸上连载娱乐性质的漫画。最先出现在日本刊物上的Sunday Funnies是彼时风靡全球的Bringing up Father(丁丁历险创作者Hergé最喜欢的漫画之一),紧接着是Mutt and JeffPolly and Her Pals,和Felix the Cat[Manga Mania! by Steve Stiles]。它们有一个普遍的主题,即现代都市人,尤其喜欢开出老实巴交的笨拙男性和爱慕虚荣的浮华女性的组合,尽管利用平庸人生与爆发户新贵制造的反差很受读者欢迎,但对女性的描写并不友善。日本的报纸编辑们被这些连环画的流行度打动,雇本地漫画家创作类似的作品,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比如1922年开始连载的麻生豊的『ノキナトウサン Easy going daddy以及1923年織田小星与樺島勝一联合执笔的『正チャンとリス Adventures of Little Sho(二者均为四格漫画,后者集结成卷,多次再版)。1928年北澤楽天加入娱乐漫画的队伍,在『時事漫画』上连载被认为是现代少女漫画鼻祖的『とんだはね子』,主角はね子是个想通过跳查尔斯顿舞成名的小女孩。个人认为它留有讽刺画的特质,はね子的行为太夸张了,令人怀疑漫画家是在嘲讽主角。这个怀疑有其历史依据:1925年,一位奔放的17岁少女在使用了自己的身体却没获得报酬后,用手枪射中那个外国人的下腹,引发轩然大波。北澤楽天针对此事在『時事漫画』登了一幅名为Modern Girl的漫画,附有如下题字:“自此,每看到西洋打扮的女孩,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可笑的事件。” 可见北澤楽天对追求西方时尚的日本青少女颇不以为然[3_01]

※上图来自New York Public Library Digital Gallary; 『Adventures of Little Sho』

1920年代后期,与前卫美术运动关联紧密的左翼画家兼漫画家,如岡本唐貴(白土三平的父亲)、柳瀬正夢、松下文夫、須山計一、八島太郎,开始了将漫画转化为舆论武器的实践。他们想通过漫画向大众宣传马克思主义[7]。进入1930’s年代,战争的火光愈来愈清晰,左翼运动被当局严厉地压制下来,整个出版界迅速向战争黑暗时期靠拢。

 

1930–1937 (昭和)

与欧美不同,报载漫画在日本不是很重要,它风光的日子留在了上一个时期,原因大概还是杂志太有竞争力:价格不超一日元却有几百页的容量,流行度以几十万计跟报纸不相上下,目标读者更加单纯。漫画家们逐渐将工作的重心从报纸转移到杂志,少年杂志随着经济危机与战争迫近迅速崛起。最受欢迎的少年杂志毫无悬念地落在善于迎合大众的講談社头上。它旗下的『少年倶楽部』1936年时月售75万册,和月售49万册的姐妹刊『少女倶楽部』领军少年/少女杂志市场,而最早的少年杂志『少年世界』和姐妹刊这时候已经休刊了。

进入1930’s,漫画的风格愈来愈向欧美流行连环画靠拢。宍戸左行发表的以开飞机的少年为主题的『スピード太郎 (飞速太郎)1930 』采用了包括俯视、特写在内的镜头式构图(图见此),加上出现飞机、舰船这些大型道具,画面紧张度远超之前的漫画,他的风格影响到后来的手塚治虫。『少年倶楽部』上最受欢迎的连载,田河水泡的『のらくろ Norakuro 1931』,以拟人化的野良犬黑吉为主角,动物作主角的思路和角色设计都让人联想到美国作品Felix the Cat。其他知名度颇高的连载島田啓三的『冒険ダン吉(阿吉历险记)1933』(下图左)和中島菊夫的『日の丸旗之助 1935』(下图右)也有许多美国连环画的元素:圆头圆脑的人物、厚唇的黑人、草叶裙、各种可爱化的动物在过去的漫画里不曾有。

(左)『冒険ダン吉』(右)『日の丸旗之助』

1932年近藤日出造、横山隆一、杉浦幸雄等人组成了新漫画派集団,以区别于北澤楽天这样的早期漫画家和前述带点迪斯尼感觉的漫画家,在30年代末和战争期间是势力很大的一派。他们的画风简洁,人物就跟团子捏出来的一样,不过通过对迅捷的动作生动的描绘,实现了不错的视觉幽默。集团中最成功的是横山隆一,作品『フクちゃん Fuku chan 1936』在朝日新聞上连载了12年(见右图※来自『Manga 60 years』)。朝日新聞上另一个有名的连载是之前提到过的麻生豊的『只野凡児.人生勉強(平庸之辈)1933』描述经济萧条失业骤增的昭和恐慌

IMG2_0002 - Copy尽管存在诸如宍戸左行的特例,战前漫画家的风格总体而言是剧场式的,人物从头画到脚,场景也缺乏特殊的视角,这大约是丰富的战前漫画唯一的共同点了。

战争中的日本漫画界,少有人提及,通常用‘黑暗时期’一略而过,不过专门研究‘黑暗时期’的学者还是有的。由于出版管制,这一期间发表的作品少了,但非商业作品并不少,以手冢治虫为例,他在战争期间的画稿超过3000张,‘黑暗时期’里日本漫画依然在发展,所以战后才能够立刻蓬勃兴起[7]

漫画家们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有反抗很彻底从此隐居、甚至逃到美国的,有被迫妥协的,也有主动投靠的。然而除了个别极端的漫画家,很难简单地通过作品是否倾向日本军队或者是否主张漫画介入政治,将漫画家划分为军国主义的和非军国主义的。更别提许多人的观点随着战争的进行也在发生变化。积极呼吁漫画参与政治宣传的人当中有左倾的共产主义人士,这些呼吁涉及的也不仅仅是政治站队,有时是从提高漫画地位和思想性或者反对出版管制的角度发出的;而拒绝将漫画政治化的人也不一定是反战好人,有的仅仅是从商业角度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就连漫画是政治宣传的急先锋这个定调也没有贯穿战争始终,直到1941年珍珠岛前夕日本当局才将动漫视作宣传利器,之前则一直抱着狐疑的态度严加看管,因为当时工口漫画以及宣扬美国生活文化的漫画有激增的趋势[7]。政治宣传漫画出现在时代漩涡里的每一个国家,无论是来自占领区还是侵略国,都有一种狂热的色彩。可以对一副漫画做出直接的判断,但面对漫画家——具有多面性的一个人时,粗暴地进行区分是不公平的。

本章的第三部分‘漫画家与其作品’里,我会列出一些具有军国主义倾向的漫画作品,届时希望读者不要轻易地将漫画的色彩与漫画家本人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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