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of Vol.1
Woe to him who builds a city in bloodshed, and founds a town with violence. From Habakku 2:12
以人血建城,以暴虐立邑的,你有祸了!
It is neither by power nor by force, but through the mind… From Zechariah 4:6
不是倚靠权势,不是倚靠才能,而是仰仗我的灵

『Moon Face』是Alejandro Jodorowsky[1]与Francois Boucq合作的第一部漫画。其法语原版共三册,始于1992终于2004,去年由Humanoids分成五卷发行了英文版。这是部关于疯狂的漫画,作者Jodorowsky也疯狂地往三部的容量中加料,炖出一锅突兀的汤。如果没有Boucq绝赞的画艺加持,大概很难坚持看完。但因为有Boucq的画,反倒成就如巨浪呼啸而过的阅读体验。

Madness

『Moon Face』的背景设在名为Damanuestra的海岛。这个岛国土地贫瘠,全凭与大陆(Continent)的贸易维持粮食来源。(在故事发生的)二十年前,海岛与大陆之间的关系恶化。大陆采取制裁、限制了粮食的输送,海岛陷入饥荒的困境。这个节骨眼上,一对从大陆来的贩售鸡蛋的夫妇在海岛开办养鸡场,因为对解决饥荒有功,被推举为第一家庭。『Moon Face』发生在夫妇掌权二十年,海岛小国在暴政和不定期海啸中摇摇欲坠之时。

『Moon Face』一切为二的看,有一半似是挖苦、针砭人类对救世主的追求。反应这个主题的是书中三个疯狂的群体。

绝赞!多么宏伟!这浪摧毁它脚下的一切!棚屋区?从地图上抹掉!分离派?抹掉!哈哈!多么有力的伙伴!」

第一个群体是海岛的掌权派。Damanuestra被塑造为典型的极权国家,对第一家庭的「崇拜」通过恬不知耻的宣传与无孔不入的监听强加于社会,成为政权的基石。总统Oscar鄙俚浅陋,残酷又愚笨。漫画开头,他身居防护坚固的「蛋」宫,看着监控屏幕上的巨浪欣喜若狂,一转眼因为菜不对胃口罚刚上任的御厨电刑100击。第一夫人Lily,比丈夫稍微聪明一丢丢,对民众的反抗情绪尚有忌惮之心。不过她对丈夫的约束也只有「亲爱的,你消消气,不然括约肌又要痛了」这种程度。

无能的蛋君怎么当上总统的?据Damanuestra的教科书记载,Oscar赠予Lily一盒鸡蛋,并交付一项庄严的使命「坐在上面孵蛋」。三打由「圣母」Lily孵出的小鸡成为希望的火种,鸡生蛋、蛋生鸡,救海岛于水火。Lazo夫妇获得压倒性的高票当选「指挥家(Konduktors)」。真是个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呢。

直至第三卷,读者才了解到Lazo夫妇当选的幕后推手是Damanuestra的教会。出于作者未透露的原因,岛上的主教们虽然身着基督教的红袍,却以消灭「神迹」引发的宗教为己任。红衣主教之首这样说「We cannot let them rebuild the cathedral! God no longer exists, we buried him!」大胆推测,饥荒令这个岛上以前的基督教信仰崩塌,教团不得不扶植一个以「现实」功绩俘获人心的傀儡。Lazo夫妇从异乡来,是编造背景故事的合适人选,就这么被选中了。

萨满巫师Ushman用捕猎获得的鲸鱼心脏主持仪式

第二个群体是海岛上的渔民部落。部落的萨满Ushman是弑兄的篡位者,她成为萨满的契机是某日部落从死鲸腹中发现沉睡在容器中的女子。假扮男装的萨满说服渔民相信睡美人是「圣母」玛丽亚,利用自己柔和的真声,谎称自己是传达圣母旨意的先知。

Ushman在海洋还没被污染的时候是村里第一勇武的渔民,讲故事的才能也很是了得。杀兄之罪呼噜噜地推到侄女身上(其实也是女儿👀),赶走最大的竞争对手,成为萨满。睡美人的血液有解毒奇效,作为神官的她把持着全村人活命的指望。尽管她制定的仪式原始野蛮,渔民对她的信任却丝毫不受影响。面对被辐射腐蚀已经毫无战斗力的鲸,渔民们实践着「神谕」里自残的要求,期冀通过虚假的搏斗中真实的献祭,换取净化。

第三个群体以岛上唯一的合法妓院Olordoumare为中心。妓院里唯一的女性是体态肥硕以一敌三的Lola,服务员、后厨、舞女全是男扮女装的异装癖。一楼是舞池,二楼只见两列由光溜溜的市民组成的长长的队伍。他们像是在买火车票进站,缺乏耐性地排在队伍里,到Lola的驼背儿子Seraphino那里出示号码,再鱼贯而入Lola的帷帐。她头戴埃及风格的冠饰,脑补自己是克利奥帕特拉,两腿大开的仰躺着。

有三位男性,总是借着浴室水流声的遮掩在这里讨论海岛大事。其中的教授是个和平派的酒鬼,与想要推翻Konductors的另外两个「伙伴」观点相异。那两个人于是利用教授醉酒的弱点,用致幻药片和简单的把戏就欺骗了他。教授错把身披白床单的一位同伴认作显灵的圣母,将他们的计划当作天之音扩散出去。他拿起「从天而降」地涂有隐形药水的信纸,激动地奔向一楼的舞台,边跑边叫嚷: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我们有救了!哈利路亚!处女在我面前显灵!我看见了处女玛丽亚。这片卷轴上,她道出弥赛亚的名。是Seraphino!我们的救世主!」

舞池中的民众没有比教授更高明。当他们看见Seraphino的吐息让字迹显现在纸上后,纷纷信以为真,将Seraphino高高举起,托在头上。驼背的小提琴手立刻进入角色,信心满满的接受了众人的崇拜。头脑简单的Lola也真的以为儿子是救世主。她操着旧业,只是换了即兴的台词:

「充满我, 我是所有的空洞!我是神圣的母亲,宇宙的娼妇!在我深处喷薄而出吧!占据我,你们所有人,我的儿子的父亲们!」

Olordoumare的伴舞者头戴假光环,是为旧信仰的遗物。散养在地板上的鸡则是现任政权幸运吉祥的代表

如果单看『Moon Face』的这一半,作者Jodorowsky对人类的信仰、领袖情节所做的归纳还是很有总结意义的。

三个团体风格迥异,却有许多相通之处。掌权者无一例外以光辉灿烂的「救世主」身份在困难时期获得权利。大多数个体没有能耐更没有胆量为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做任何事,只期冀青天老爷赐予一个神人开天辟地、拨乱反正。越是绝望、民智不开的群体就越有领袖情节,对表面的、短暂的「奇迹」缺乏戒备。正所谓迷途的羔羊才需要牧羊人,如果心灵已经具备「人」的成熟,怎么还需要对另一个人俯首称臣呢?一旦群众在「救世主」周围聚集,他们的转变也是惊人的。个体的理性被浇灭,胸膛被「救世主」的假象、新的使命和数不尽的同志赋予了力量。过去说话都不敢大声,如今敢端起枪杆上街游行了。看似无害的绵羊,被狗和牧羊人聚集起来,也能浩浩荡荡地扫荡山林,把所到之处的叶子植物吃个精光。

书中以男性形象示人的「救世主」全都依托某个「圣母」为自己正名。Loza夫妇的情况中,Lili是那个圣母;渔村里,陷入昏迷、血液可以当药的女子是圣母;妓院里,圣母来自有声望的教授的幻觉。「救世主」作为执掌权力,发号施令的人,对大众的索取是无度的,即要求心灵的崇拜,又要求身体力行。但他没办法一开始就要求人们付出这么多,所以要通过「圣母」完全的付出、不图回报的形象获得人们的信任。「圣母」是「救世主」的垫脚石,人们对她的回报是对「救世主」的崇拜。这个有意无意的设定反映出人类社会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女性被设定为奉献的角色,与发号施令的领袖无缘。

Ushama是族长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是女孩身而被送进贫家。没人对她有期待,如果有的话也只是在家庭杂活中度过一生。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命运如此的痛恨不甘,以至于青春期过后长出了胡须。渴望权利的她最终杀了弟弟,取而代之成为萨满。如果在继承权上没有男女差异,她也不至于去残害手足。Ushama最终以男性身份登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却不得不仰赖某个「圣母」才保有权利,也是命运的捉弄和讽刺啊。

Moon Face

如果只看前文分析的一半,会以为『Moon Face』是有思考有深度的作品。不过另一半,也就是主角Moon face,却让读者怀疑作者只是观察记录,并没有参透他所见之物的本质。

串起这三个团体和故事主线的人是Moon face,这个称呼来自此角色与众不同的脸。当然也有其他叫法,比方说政府人士称其为屁股脸。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被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当成男性。他以驭浪者的身份登场,本作第一本的名字就叫『The wave tamer』。

Moon Face因为驭浪被摄像头拍到,遭政府通缉。他在这个岛上接触到的第一个人Isha(被Ushama放逐的族长之女)挺身而出,帮助他逃避追捕。但看到后来他根本就是被捉了也没事。此人不仅刀枪不入,核反应炉都拿他没辙。他能发动保护罩化炮弹为彩色玻璃,能与鸟兽虫木对话、借力,能运浪移山,能改变脸的形状化身任意的人,能透视远处发生的事件、将他人的经历视觉化在自己的身体上,种种法力无边。书中还暗示血可当药的女子是他妈,总而言之Moon face被塑造成「真」「救世主」、「真」「圣母」的儿子。他以重建大教堂为己任。在教堂遗址守卫的老人,向被吸引来的人们布道:

「有这样一个,仅此一处的地方,是唯一的庇护所,收容最好的人,也收容最坏的人」

本作的第三至第五卷就讲他如何三天之内完成大教堂的重建。尽管主教团拼出老血阻挠,他们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信仰复兴,掌控它的却不是自己人。

到头来,与上述三个「救世主」对抗的还是「救世主」。Damanuestra民众的境遇只取决于他们是否幸运地听从了更强大更仁慈的那位。由Moon face驱动的故事,让本作演化成『出埃及记』以色列人造金牛犊的翻版。民众信了伪神,遭天谴,在「神子」的帮助下信仰得到纠正。尽管书中各种生动的描写都直接披露「救世主」心态的荒诞与危险,作者却跳不出信仰的套路。追求自由却甘愿被统治,用盲从推倒另一种盲从,Damanuestra人永远选择最不动脑、最捷径的道路,跟在「救世主」身后东跑西颠。

我一度想把Moon Face这层故事线理解成作者埋得更深的对信仰的讽刺。因为书中隐约提到主教团也曾是虔诚的信徒、大教堂也曾辉煌地矗立,是不是暗示Moon Face也不过是个临时的「救世主」呢?但从整体看,作者对Moon Face非常认可,很有此乃人间正道的意味在里面。因此我最终认定本作与宗教故事一样,内在逻辑充满自相矛盾。

Drawing

尽管『Moon Face』的故事不尽如人意,Boucq大放异彩的绘画让本作仍然有收藏的价值。据「Comics Alternative」介绍Jodorowsky和画师的合作主要靠口述、没有文字的剧本,对画师来说是颇具有挑战的工作。Boucq的画作不仅抓住了故事中疯狂与奇异的神髓,而且表达的比Jodorowsky从『圣经』剪出来的语言更好。

「绘画选例」建筑绘,风光绘 (点击看大图)

『Moon Face』中的人物,虽然样貌很丑陋,但是表情与肢体语言非常生动。幻灯片的第一页,我选了两张Oscar的人物绘。左边那张是他听说大浪要在五分钟后到达的样子。从他稍微前倾的脑袋、攥紧的手、紧绷的上肢和大腿,看得出他被震惊得几乎要站起。这种瞬时的肢体语言很难与一般坐姿画出区别,但这里却显得是很自然的小事一桩。右边那张是Oscar被阉时紧咬牙关昏了过去,一位主教查看他是否还有呼吸。拨开嘴唇的样子、牙关紧闭的样子都很真实。

『Moon Face』中的建筑都应景地配合了地点的主题。因为Lazo夫妇的身份,Damanuestra的市区随处可见鸡蛋的元素,蛋形的旋转门、浮雕,Lazo夫妇居住的官邸就是座巨型鸡蛋外观的建筑。渔村则是尖石林立,仿佛身处鱼骨之中。幻灯片显示的是Olordoumare的设计,不单单外形紧贴主题,建筑风格也透露着符合Damanuestra的原始与冷硬,和江户那种浮华温暖的花柳巷很不一样呢。

『Moon Face』中的自然风光大气漂亮,远近镜头的配合视觉效果卓绝。尤其是moon face使唤自然元素的时候,那种宏大的自然之物被小小的身影操纵的反差感很是震撼。本文开头的配图中巨浪即将拍打海岛,是张宏伟的全景画。狭长海岛的纵深与耸入云霄的远山都反衬出浪的巨大。与海岛另一边平静光滑的水面对比,巨浪上有许多线条,让它在恐怖之外意外的带上了精致的效果。幻灯片的第三四张分别是大峡谷和海湾。二者的构图、取景角度、上色都非常考究。峡谷一图偏重真实的质感,而海湾图偏重装饰性,Boucq绘画风格的多样与驾驭技巧之高可见一斑。

结语

『Moon Face』在故事方面野心勃勃,短短两百余页内出现的阵营和人物之多很是少见。然而这野心是未完成、未发挥作用的,失去了让读者严肃对待的意义。Boucq的绘画是让这部作品成为一本「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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