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宇宙并无客观,唯吾念生出实在——量子现实之定理」from 『Karma City』by Pierre-yves Gabrion

后车诺比事故第二十二年,漫画家艾曼纽.勒帕吉,与其他勇敢的艺术家一道从法国途径华沙、基辅[1]前往事故影响区。他们停留的地点包括: 沃罗达卡[2]、伊凡柯夫[3]、柯拉西亚提契[4]、 普里皮亚特[5]、车诺比。画笔记录下的不仅有城市的残骸、万物生机盎然(人类以外)的禁区、也有当地人与过客的内心——恐惧、迷茫、坚持和希望。

本作共两个中译本。分别是陈文瑶译/积木文化出版的台版,郭佳&颜筝译/后浪出版的大陆版。我购买的是前者,故博文中的相关名词以前者为准。大陆版名为『切尔诺贝利之春』,本篇之余还收录作家的短作『福岛核记』,台版中则只有本篇。

不同颜色的实在

 图一: 漫画家突然害怕起来

『那年春天,车诺比』可以用两种色彩概括,灰褐与绿。大约90%的篇幅是灰褐色。尤其是书中靠前的部分,像是被不同程度的氧化侵蚀了的黑白照片,看不出季节,只有「车诺比」。到了很后面偶有鲜绿插进疏淡寒影中。动人春色不需多,这10%的异色让读者体味到标题的另一半「那年春天」。自然它们出现的时机与作家的心境相连,那就顺着颜色的变化捋一下作品的叙事吧。

总体而言,本作是平铺直叙的朴实记录。唯有开篇没按照时间顺序先写此行的契机,而是直接跳到驶往基辅的火车上,作家正在阅读斯韦特兰娜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一行非核工程专业人士去车诺比采风,用艺术创作给「车诺比儿童基金会」集款,是理想主义的热血之举。艾曼纽当初答应下来是被同志们感染,在渴望成为斗士的刺激下没有丝毫犹豫。开完会的他脑中只有这个声音「我将不只是世界的见证者,而是投身其中!是参与者!怎么说?是战斗份子啊!」如此浪漫的英雄主义的时刻,当他在波兰-乌克兰边境回忆起来时,却是黑风暴雨下的不祥一幕。

很多讯息我们听过看过,却未曾真正留意,因为它们所涉及的人、地、事离自己的生活隔着几道弯。如果要我们立即判断与这讯息相关的行动,就可能因为估计不足,作出过于乐观的决定。然而一进入准备筹划的阶段,当我们真正去关注相关情报时,往往就情转直下了。

让艾曼纽心生阴影的有:纪实文学里骇人的死亡——身怀六甲的妻子去陪护受重度辐射的消防员丈夫。他整个人就是巨大的伤口,死后被塑胶袋层层包裹关进锌制的棺材。几个月后早产的女儿因受到辐射,出生就查出肝硬化,只活了四个小时;被民间认为过于保守的世卫统计——五百万人被核辐射污染,三百万小孩终其一生仰赖药物治疗,二十七万人住在严格管制的区域里,四千人因暴露在核辐射下死亡;出发前的辐射基线测量——狭小封闭的铅屋里金属仪器生成的冰冷曲线,还有迎宾大厅里被辐射啃啮过的居里夫妇的棺木残块。

虽然如约启程,艾曼纽心中已充满迟疑。他那更果断的当战地记者的哥哥已经放弃同行。而他呢,或许是紧张造成的压力,在承诺去车诺比到出发的这段时间,右手患上书写筋挛症。2008年4月30日,也就是抵达基辅的第二天,作者与同伴们前往禁区,开始总计十五天的活动,距离大灾祸发生的时间是二十二年又四天。

图二:隐现在远方的黑塔是被遗弃的反应堆

从网上搜寻到的讯息看,车诺比灾难旅游是从2003年左右开始的,许多地点直到2011年才开放,目前已经发展至每年一万游客的规模。灾难旅游的行程分一天或两天,游客们揣着便携辐射计,参观石棺[6]、被辐射烧掉的巨型雷达、废弃的游乐园和其他娱乐设施、消防者纪念碑,路上还有个机会让他们喂附近河里的鲶鱼。漫画里也有上述标志性遗迹。和匆匆行过的游人举起相机咔嗒咔嗒不同的是,每到一处他需要停留十几二十分钟把画面速写下来。书中他提到同伴(或许作家本人也是)对检测器发出的滴滴声产生依赖,因为那是唯一具象的危险指标。

「这让我想到彼得潘里面的鳄鱼」「啥?」「就是,鳄鱼吃下虎克船长的手以后发现很美味。就一直想吃掉剩下的部分!不幸的是,鳄鱼也把闹钟吞下肚,只要他一靠近,船长就会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对虎克船长来说,这个滴答声就如同步步逼近的死亡之声。」

辐射会随着雨水撒播伤害,豹斑似的扩散到距离中心区较远的地带。「我们可能在一个干净的马铃薯旁边找到一个肮脏的马铃薯,两个相隔不过几公尺。」对于没法确切掌握这么多复杂信息的人类来说,它是神秘的几率波、会突然从潜意识里冲出来吓人一跳的怪兽。第十一天,艾曼纽已经能稍稍像当地人那样适应这里的时候,和伙伴们区抵不住春色的诱惑,在禁区里搞了一次违法的野餐。餐后,他被废弃的集体农庄吸引,走进那砖瓦砌起的巨大建筑。空无一物的牛食槽边,恐惧突然攫噬心头,他撒开两腿跑了出来[7]。他意识到在这片人类被驱逐出境的土地上,自己越界了。尽管这十五天绝对是充实又富于启发性的,法国的艺术家们毕竟只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过客。但正是这十五天,让世界上更多的人有幸了解到选择留守在车诺比的人们。

图三:上排从左到右-维耶拉、瓦西里、安纳多拉、法希亚;下排从左到右-清理人、维克多、玛卢希雅、送花的女孩

当模糊的影像将灾害传播出苏联边境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带着面具的化学兵在核电厂屋顶上奔走,将高辐射的石墨碎片倾倒在坑洞里,这些人后来被称为「清理人」。当事故淡出各国新闻,人们再说到车诺比,则是以志怪的热情讨论出处不可考的流言。我小时候听过的是比成年的猫还大只的变异鼠,和会发光的畸形儿。基辅的原住民们在事故前喜欢去普利皮亚特购买商品,那一带是乌克兰配套最好的模范城市;出事后,政府安排灾民在基辅落脚,有人被迫搬离居住多年的公寓,他们深深得敌视这些曾经的精英。艾曼纽这次来,与沃罗达卡和柯拉西亚提契的居民一起吃饭,唱歌,为他们画像,听他们唠嗑。他看到的不再是脑海里的抽象概念,不再是没有面孔的无名者,他们是一个个的中年人、老人、青年和孩子。

 图四: 学校的孩子们围观作者画画

豆瓣短评里有人疑问「不过那些明知危险还一直留在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人类的想法实在是太奇怪了。」书里并没有给出答案。一个人为何要过他/她当下的生活,是很私密的话题,被他人刨根问底会不好受。纵然原因各式各样,说到底,是因为在一个人可选的选项里,这是他/她认为的可以度日的方式。而且即便自问自答,对生活的感受也复杂难言吧。维克多是所谓的「掠夺者」,就是去禁区搜罗物件再卖去市场的人。队伍中的摩根与帕斯卡以前就造访过车诺比两次,与维克多一家在那时便结识了。凯西,法国周刊记者在饭桌上采访他:

「你在禁区挖到什么宝?」「今天,有水泥和钢 …」「那些运去哪?」「嘿,运去你们家,西边啊!」「你不会怕么?」「我有护身符啦,出发之前来口伏特加!我不会让辐射进入我的血里面啦。这个,至少呢,是很纯的东西!可以帮我清洗体内!我身体的酒精比血还多!如果有人来查我,我就给他尿一泡伏特加!」豪气冲天地谈笑风生,听起来是不是很勇敢,很有个壮汉的样子?后来他向众人宣传一个辐射量惊人的池塘,凯西问「喔?那个池塘可以钓鱼么?」他情绪激昂的站起来「来吧,跟我走!如果你醉了就不会有感觉。哈哈,你怕了吧,嗯?你咧?那你咧?还有你,你怕了吧?来喔,走喔!跟我去尝尝辐射的滋味!只要五分钟就好!体会一下舌头黏在上颚的感觉!没吃到辐射就离开车诺比,这可是有罪的啊!」看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他心底仍是害怕且怨恨的。他害怕这无法预料的辐射,所以需要猛烈地喝伏特加才能忍受怀抱不定时炸弹的生活。他怨恨牺牲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而得到保全的西欧,造成灾难的是东边没错,但东边的英勇拯救了整个欧洲也是事实。追究愤恨和恐惧在他心中占了几分没有意义。知道他特意为远道而来的朋友带来私酿的酒,这还不够么?

书的末尾,漫画家的孩子们翻看他带回去的肖像集,不断地问「这个人死了么?」他回想起和车诺比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大伙跑着,跳着,开怀大笑。仿佛是在说服读者,生会压过死。外面的人来到车诺比遇见当地人,无不在游记里惊叹这里的生活感。水位高涨的河流漫过曾经的农田,除了一个印有辐射标志的警示牌,这里就仿佛柯罗笔下的巴比松。情侣、亲友结伴在处处可见铃兰和黄香李的原野上欢聚野餐。既然选择在这里过下去,那只能尽力过得快活些。「不管是哪里,人不都是人吗?」车诺比是灰色的,艾曼纽顶着10微西弗/小时的压力,在速写本上匆匆勾勒反应炉时,他顾不上以致没有注意右手是否疼过。车诺比是绿色的,小女孩每天采来鲜花送给来自远方的客人,人们在距离列宁反应炉四十公里的草地上踢球纪念卫国战争胜利,艾曼纽的手在捕捉生命力的过程中恢复了灵巧。这两种颜色的车诺比,有哪一个比另一个更真实么?单单用生命的春天战胜死亡来总结并不合适啊!

乌克兰有许多忧伤的传统歌谣,人们在音乐中敬酒「BUDMA!」[8]


※ 本文系漫书手札 41札 (版权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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