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nis Kitchen(DK)1946年出生于美国威斯康辛州的一个蓝领家庭。尽管他一直梦想成为漫画家,但并未接受任何专业的艺术训练,更没想过踏进出版界。他进州立学院学习的是记者专业,后来却成为出色的漫画出版商和漫画家。
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美国的青年人陶醉在激进与虚无中,有的人上街参加反战示威,有人表演激进戏剧,还有小部分人制造炸弹。DK则与其他地下漫画家[1]一起改变了漫画界的格局。他自己创作、自己出版,意图传达 ‘艺术和艺术想法都是只属于艺术家的财产’ 的理念。他的出版工坊Kitchen Sink Press(KSP)出版和发行的名单中,有不少地下漫画领域如雷贯耳的名字:R.Crumb,Charles Burns,Art Spiegleman,Trina Robbins,等。除了在地下漫画界有着深厚的人脉,DK亦与许多美国主流漫画泰斗们私交甚笃,并成为他们的主要出版商,例如Will Eisner,Harvey Kurtzman,Milton Carniff,Alex Raymond和Al Capp。他还出版过当今赫赫有名的漫画家的作品,例如Mark Shultz,Alan Moore,Neil Gaiman。独到的眼光使DK成为漫画界不同生态圈的名人的交汇点,KSP尽管只有30年历史[2],却因此成为极具声望的漫画出版社。

The day Will Eisner met Denis Kitchen for the first time.-by D.K.
Lambiek Comiclopedia对DK有一段幽默的描述:
1960年代初,年轻、眼睛明亮的DK有个梦想——打磨自己的漫画家才能,孵出一窝卡通角色,通过让这些角色逗人发笑来赚进几百万美元[3]。他向大师们学习:Al Capp,Walt Kelly,Ernie Bushmiller。他不断创作,把作品寄给任何愿意出版它们的小杂志社和名不见经传的报纸,换取的报酬少的可怜,甚至会白干一场。于是他转向绘画的前沿领域,丢掉心爱的比克钢笔和活页画本,换成画刷、黑墨水和制图板,创作了诸如Little Ingrid,Pooch,Dead Supd,Mr. Krupp等角色。再后来他转行出版业,成立KSP,终于通过印刷别人的漫画为自己赚取到百万美元:)
DK回忆说他成长的1950年代几乎不见任何动漫迷。漫画被严格限定为儿童娱乐,一个成年人若被发现看漫画场面会很尴尬。由于Dr.Frederic Wertham的反漫画游说,教师和家长在对漫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成了反漫画卫士。事实上,当时有些漫画的内容也确实非常扭曲,尤其是其中的恐怖漫画完全是自毁前途。跟其他男孩专注于超级英雄漫画不同,少年DC的口味显得特别而且更具多样性,谈及当时喜爱的漫画,他列举了Li’l Abner、Little Lulu(小露露)和Uncle $crooge(麦克老鸭),其中后两部是当时的主流漫画。
“Little Lulu和Uncle $crooge的内容远比你想的更具颠覆性,” DK说,“Lulu是个严肃的女权主义者,总能找到方法潜入男孩们的私人俱乐部捣毁他们的计划。尽管它伪装成儿童漫画,但其中的性别政治分外鲜明,Lulu一直在和权利结构、世俗成见和其他压抑的环境做抗争,长大之后我再没看到具有如此强烈性别政治立场的漫画。” “麦克老鸭这只老笨蛋,为了敛财和守财而活。他会一头扎进堆满硬币的地下室就好像那是个游泳池。非常超现实。他的侄子Huey、Dewey和Louie才是真正的英雄。Carl Barks精彩的绘画和超强的讲故事本领让我着迷,且场景多设置在异域风景浓厚的地方,例如作品Land Below the Ground和Seven Cities of Cibola。当我还是孩子时,会狂喜地沉浸其中仿佛身临其境。” “Al Capp的想象力超群,即便我还是孩子也能理解他的幽默和其所指的政治内容。他画的女郎最性感,长相怪异的男子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Will和Harvey都曾给DK的职业规划提供过建议。在DK看来Will不仅是出色的艺术家还是精明的商人,帮助KSP迅速成长,Harvey则做过不少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商业决定;所以本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商业和艺术上提供意见。哪知Will看出他对业界的担忧而建议他勇敢追寻漫画家的梦想,反倒是Harvey建议他找一个靠谱的出版商。
在地下漫画诞生前,年轻人进入卡通界通常只有四种选择,每一种都颇为艰辛[4]。一是通过广告和插话,较其余三种容易,但通常要求有艺术学位;二是从事动画,对那些喜欢运动图形和团队合作的人较为合适;三是加入联合投稿[5],由于每年面向新人的名额非常有限,进入这个行业通常需要很长的时间,且初入者的失败率高,与之相对的该行业能带来最大的名声和财富。随着报业的持续衰退,传统的联合投稿可能成为下一个垮掉的巨擘;四是为漫画书出版公司工作,这完全是份讨生活的工作。Marvel和DC这样的漫画寡头要求艺术家画只花已经具有相当市场的角色。艺术家是流水线上的一员,接过脚本做指定的工作,对作品没有所有权,无论是卖出10万本、100万本,还是版权被卖到国外,艺术家获得的酬劳是一样的。好在现在的漫画出版公司数量越来越多,题材愈加开放,艺术漫画也有足够的市场支撑。DK说60年代特殊的社会环境让他看到打破这四墙而立的封闭系统的可能,地下漫画成了尚未制定规矩的第五种选择。不可阻挡的文化运动、当局的教条规定、不尽如人意的既有行业环境都成为催生地下漫画的因素。
“60年代末,嬉皮运动掀起时,我20出头。走进学校就会被当时的各种思想风潮影响到:女权主义、公民权利运动、早期的同志平权运动、大麻合法化的呼声,以及对既有框架的泛反对。那真是个疯狂的年代,年轻人有可能就被装上船,运到海外,参加无谓的战争。这一切当中,各种滥用药品的行为和实验变得极为流行,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加深陷其中。我认为自己是个谨慎的嬉皮士,不会对递过来的药片照单吞下,” “我们这些身处浪潮中的人知道自己赶上了一个重大且在文化上具有深远影响的时代。如果我没生在这个政治剧变、反战热的年代,不是被音乐、艺术实验、大麻和LSD嵌入的一代人,我很可能不会选择地下漫画,而是走更传统的漫画家道路” “湾区是运动的前沿也是火药最浓烈的地方,他们是先驱者。但其实运动更像是在各个地方同时爆发的,甚至是小城镇,尽管对此的记录可能比较少。各地都有足够多的地下漫画的支持者,在北美分散有几百家地下漫画和报纸。”

这是重印版的第一期封面,初版时的价格为75美分
年轻的DK希望可以用漫画改变世界。“我是个严肃的社会主义者,事实上在成为嬉皮士之前我便是在册的社会主义党员,脑中已经有了马克思的那一套东西,关于人们应该如何联合起来共享劳动的果实。现在回头看有些太简单,但当时我是位真诚的信徒,很容易就和嬉皮文化融合一气。撇开我从未热心过的政治不谈,那时我和我所有的嬉皮朋友们有着共同的感觉——我们能够带来爱与和平,甚至终结战争。”
1972年,DK为Bizarre Sex的第一期绘制了一鸣惊人的封面(见左图)。当被问及这幅极具男性生殖崇拜的图片与 ‘漫画改变世界’ 有何关联时,DK回答说 “归结于一个词,自由。我成长的年代漫画都受到CCA的管制。出版商被要求保证漫画中不能出现的内容有一长串,我亲眼目睹漫画渐渐趋于无趣。” “通过辛迪加在报纸上刊载连环画在当时也非常艰难。你知道,读者群涵盖面太广,从刚识字的小孩到年迈的老人,内容必须清淡才能符合全年龄向的要求,显而易见许多话题都是禁忌的。” “我这一代的漫画家为寻找到打破这些枷锁的方式雀跃不已。”
“我和与我同时代的人对漫画行业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它在结构上和经济上都是一团糟。” 抨击业界的不良环境时,DK毫不讳言,“为Marvel、DC这样的公司工作非常乏味,跟在工厂上班无异。你完成自己的那份工,可能只得到一个拍肩的安慰,没有更多了。真是份沉闷的工作。尽管我们当中不少人喜欢看Marvel的漫画,还有些喜欢看DC的漫画,但没人将为他们工作视为真正的出路,” 传统出版商对地下漫画家的态度也不敢恭维 “我自己做过漫画家,与叫做Print Mint[6]的出版商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验。我不敢百分之百说他们在敲诈我,但他们连最基本的费用都没付给我。这使得我在成为出版商后更知道对作者负责的重要性。” “我想当时很多生意人以为嬉皮士没有知觉,便占漫画家的便宜。但尽管我是个嬉皮士,不代表我傻,也不代表我没有一点商业头脑。我发现当我成为出版商后,许多艺术家都为获得诚实的账目表、定期能收到支票、被如实告知印刷量和翻印量而感激不已。这些事听起来如此基本且显而易见,在当时的业界却并非标准做法。” “地下漫画的经营很成功。我记得Rip Off Press的一位同行告诉我他们卖出了第一百万本Freak Brothers。漫画家例如Gilbert Shelton和Robert Crumb的版税非常高,那些为Marvel或DC工作的顶级漫画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我记得与某位当时供职于这两大家中一家的人聊天,我说你应该时不时做做地下漫画的工作。他说‘你开玩笑么?我在那里赚的是顶级薪酬,’那大概是每页100到200美元。我引用了Crumb被翻印了许多许多次的Homegrown Funnies,我说‘到目前,Crumb每画一张大概赚800美元’。” 地下漫画界的经营方式让漫画家保留作品、人物、原画的所有权,叫座的漫画亦能通过翻印的版税持续为原作者带来报酬,大大改善了业界环境。也使得主流漫画界不得不做出改革,数以千计的漫画家和作者的生活状况因此得到了改善。不知名的漫画家也寻找到了出版作品的途径,从粗糙的影印小册子,到包装豪华的漫画爱好者杂志或者自费出版社,小批量的出版物大面积出现,开拓了全新的市场。
D.K. photo by J. M. Catron 1981
DK1969年创办他的第一本地下漫画Mon’s Homemade Comics[7]时还在威斯康辛州的大学校园里。他在书店里看到Bijou的初刊,继而认为创办这样的杂志是自己最想做的事。他买了一本拿回小屋,室友Bill告诉DK,如果DK能完成所有的作画,他愿意竭尽全力负责推销。Mom’s的第一期就这样诞生了,里面含有许多威斯康辛独有的笑话,4000本很快在密尔沃基市销售一空,令DK喜出望外。Bill带了一箱Mom’s开车送到Gary Arlington在三藩的漫画书店,一周内就卖完了。据DK回忆,“那个时候成千上万的嬉皮士渴望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作品,这个亚文化圈子和head shop网络对地下漫画有着很大的胃口。” 一些漫画家将自己的作品交给DK,说“来,你去印去分销然后付我们版税就好。” 就这样DK慢慢走上出版商的道路。漫画在嬉皮界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自主出版的刊物非常多,像诗歌一类的书放在架子上可能一年也没人买。漫画处理社会题材时得心应手,既可以非常露骨也可以精细微妙,内容能直接迎合读者群体。DK说 “当你high的时候[8]自然仍可以看电视和电影,但不会期待这些节目是专为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准备的。而看地下漫画,你会认为它们是在相似的精神状态下创作出来的作品[9]。漫画中的情节在high的时候看也变得更有趣了。”

Bijou的第8期也是最后一期的封面(1973首版)
尽管DK认为地下漫画圈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商业模式上都未受到主流的 ‘侵蚀’:核心地下漫画家例如Robert Crumb拒绝了所有给著名品牌(百事可乐、丰田汽车等)绘制广告的机会,而且进入到70年代后,地下漫画的创作力也越来越好。但不可否认地下漫画为迎合嬉皮群体,有相当多越界的内容。他坦言自己不会出版S. Clay Wilson的作品,它们以极端的暴力闻名。“如果我在中西部出版S. Clay Wilson的漫画,我可能会在喊打声中被逐出密尔沃基。” 当时还有许多与毒品制作有关的地下漫画,例如教人如何提纯鸦片,DK虽然避开了这类极危险的书,但出版过如何种植大麻等类似的刊物。R. Crumb的作品亦包含许多令人不快和性别歧视的内容,毁誉参半,但因为太好卖DK还是如数出版。1973年开始地下漫画的处境急转直下,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如风暴般终结了地下漫画的黄金年代,其中标志性的事件是美国最高法院对猥亵内容的决定——即猥亵内容不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且制定了一系列规定以区辨何为猥亵内容。当时知名的地下漫画杂志Bijou Funnies在其第8期上对此进行了抨击,并早早预见到它对地下漫画命运的影响。最高法的裁决最终导致地下漫画赖以生存的head shop网络的覆灭,失去了销售渠道,地下漫画渐渐淡出历史。
主要参考资料 Denis Kitchen Q&A by Peter Bebergal(03.13.2011);The Denis Kitchen Interview by SidSid Keranen(04&10,2001);By Hogan’s Alley;The Comics Journal 63 (1981) 211-225.
- 例如Robert Crumb
- 1996年美国漫画界经历了一次大的衰退,KSP没能幸免,终于在1998年年底因为财务问题关闭。这之后DK成立了一家新的漫画出版社Denis Kitchen Publishing
- 当时幽默漫画当道,漫画大师Harvey Kurtzman被认为是战后美国大众文化里政治讽刺/戏访的源头
- 现在由于竞争激烈,更加困难了。
- 出版辛迪加:代理作者将作品尽可能的发行到报纸、杂志和网站上。在保留所有/代理的版权的同时也可以向其他组织出售这些出版物的翻印权
- 第一家也是一段时间内唯一的一家地下漫画的出版商
- Jay Kinney称其为地下漫画史上最卡通最干净的漫画
- 多指吸了大麻或者其他药物后的精神状态
- 实际中很少有地下漫画是漫画家在high的时候创作的。DK在一段视频采访中有提到这个话题。见Youtube视频
4 comments
眼镜熊 says:
Oct 21, 2012
嗯,看来只有特殊的年代才能给创作以空间
今日的世界相比之下怎么样呢,人们是用什么心态看待这些漫画呢
mjmk says:
Oct 22, 2012
当然如果有着像cca这样的约束的年代创作肯定会受限。不过个人不认为一定得特殊的年代才会有充足的创作空间。现在的欧美漫画市场比起那个年代的作品,内容的深度与广度都较地下漫画有长足的进步。当然现在的环境要归功于地下漫画那代人的争取。
地下漫画给业界带来许多改变,改善创作者的劳动条件、并且打破了漫画只是儿童娱乐的传统枷锁,为如今漫画市场的繁荣打下了基础。但即便是那些备受称赞的杂志质量也并未有很高,绝大多数杂志里的漫画多则十几页,少则1页,事实上并没有特别完整和深入的故事。地下漫画追求它反映出的精神状态,艺术性和内容反倒在其次。受限于时代环境,地下漫画中侮辱、歧视、过激的内容不在少数,最高法认为其不受第一修正案的裁决在我看来是正确的。这是我个人对地下漫画的看法
眼镜熊 says:
Oct 24, 2012
‘地下创作’这种行为应该是寻求漫画表达力突破口的一种努力吧。首先从题材和画面上突破常规认识,不代表业界全体而是被包含其中的一支创新力量。也有可能从反道德的价值观里制造出新意,用这种代价换取全新的艺术体验。就连读者,也不免被吸入到这种矛盾的体验里去啊。所以地下漫画才有特别的吸引力吧。
而今天,就连中国,少量地下漫画也自在的存在着,就是说这种隐秘的越界欣赏趣味已经被全世界接纳了,成为了正常现象。
mjmk says:
Oct 25, 2012
我之前和现在的回复只是就地下漫画的整体质量以及你之前所说‘只有特殊的年代才能提供创作空间’发表一些看法。
从题材和画面上来讲,地下漫画是颠覆性的自然也是创新的。隐秘倒说不上,其中的越界许多是相当赤裸的,面向的读者群主要是嬉皮士(当然那个时候美国嬉皮士的数量非常多,嬉皮士在年轻人中意思跟现在的潮差不多),包括不少地下漫画名人的作品,均以极端的暴力、谋杀、种族与性别歧视、强奸为乐,也有的干脆就是制作毒品指南。事实上桌面上不方便谈论的内容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度都会很有市场,av不是到处也都很流行么,但因为有普遍的吸引力就认为是艺术的体现或许并不恰当。
固然地下漫画为后来漫画界的繁荣提供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我不认为任何依靠反道德和越界来吸引眼球的作品应该因为它的历史意义而被过度吹捧。在我看来,历史意义是一回事,作品好不好是另一回事。将适当的管束夸大成抑制创造力并非合理。事实上对文艺作品的宽容程度跟年代是否‘特殊’并无直接联系,宽容程度基本是随时代进步自然增加的。
美国的地下漫画之所以完成了其他国家地下漫画没做到的事情(改变主流漫画界),是因为它良好的出版商-作家体系和当时泛反对的时代环境,这也是DK所同意的(其他地区的地下漫画普遍缺乏这两点,尤其是前一点。例如英国的地下漫画也曾红火过一阵,但是它的出版商-作家关系比主流出版界还要恶劣,很快就凋零了)。这两点都使得它的销售量极大,影响力剧增,漫画家们也找到了可以不受繁重剥削的道路,迫使主流漫画在内容和体系上做出调整。个人认为这是地下漫画所作的最大贡献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