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白指环

§1.  7:30 AM — 9:35 AM  Oct 8th

四月费力地睁开眼,昨晚她缩在被子里脸颊紧紧地贴着绒毛狗,数到第九百只羊才将将睡去。她逐一核实屋内的家具从珍珠色晨光中捡回的、曾丢失在黑夜里的外形:蓝铃花罩子的全铜吊灯、镶着三块镜的漆金核桃木梳妆台、雕花矮凳和油亮亮的狐狸毛垫子,终于确信世界还是好端端运转着的。可刚等她用手肘撑着半坐起来,这个想法就破灭了—— 淡黄色的斗篷正平展展地躺在被子上。她一骨碌滚下床,直盯着斗篷冒汗。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强,什么都没发生。「是我?抓着它跃下山坡的台阶,跑过长长的石板街道?把它扔上床再躲进被窝?」她的脑袋瓜拼命转动却不能肯定任何细节。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四月终于穿好衣下楼。她紧邻着外祖父坐下,头也不抬地猛吃早餐,唔唔嗯嗯地回应惯例的问候。要不是每一块点心都如牛乳般丝滑,她恐怕已经被噎死好几回了。

「我要迟到啦!安公再见!」四月在老唐格拉尔左颊上留下一个飞快的亲吻匆匆跑出家门。

老唐格拉尔坐在长桌靠近壁炉那端的位子上,始终未动刀叉。他唇上和两腮留着灰白参差的胡子以遮挡干瘪的嘴,一双手布满皱纹,巨大的骨节透露出它们年轻时干过不少苦工。在风华正茂的日子里,他赚大钱又花大钱,在南部挖出好几座victorhortastaircase_s煤矿,用卖煤的收入购置多栋别墅和漆得闪亮的轿车。然而看似无穷的能量——拓荒与驭使的气魄、享乐与结友的豪爽已不复存在,它们被一股股得无声无息地从体内抽走,被命运捉摸不定的水流冲散。不安而敏锐的直觉占据了对生活热烈的激情曾拥有的地盘,睡眠如冬天的阳光日日渐短。数年前他辞退仅剩的女佣,将大把清醒难捱的时间用于照料丧母丧父的四月,现已对外孙的心思举止了如指掌。

昨晚,他在书房隔着门板就听出四月的动静不对头——她的脚步慌张,像被苍鹰盯准的松鼠在灰褐相间的翅膀的阴影下徒然地拨拉身前的落叶。他提起油灯在四月的卧室外站了片刻,侧着耳朵确认没有伤痛引发的呻吟声,随后挨着凉凉的黄铜扶手往客厅去。走下旋转楼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淡黄色布料出现在他眼前如待拆的包裹,展开来是件斗篷。老唐格拉尔开矿时目睹过许多奇异事物,立刻发觉这斗篷很不一般,乍看是纱却比纱更轻更坚韧,摸上去比最好的丝绸还要顺滑而且完全不透光。他仔细检查,手指拂过斗篷的每一处,在它底部内侧发现用极细的金线绣成的花体M。老唐格拉尔只觉眩晕跌坐在台阶上、喉咙剧烈地舒张。他张张眼睛再看,忽明忽暗摇曳的火光下金线诡秘地闪烁、字母的轮廓尽管细微却清晰可见——卷曲的圆弧好似葡萄藤。「是她,是她,是她」无声的呐喊好似雷电击穿头骨在胸膛炸开的花。他死攥着斗篷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起身悄悄地将它盖到外孙的床铺上。

四月一心只想快些见到金和莉莉,她需要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嘿,一切好着呢。」这人非得是金或者莉莉不可。所以当莉莉和金两人兴奋地讨论手套啊戒指啊完全没注意到她走进教室时,四月别提有多不悦了。

「你俩小声点,小声点」她皱起眉头,用压低的气音急急念叨。

「早啊,四月!」意外的没有迟到的莉莉脸上一副起早很了不得的神气。金的眼睛燃烧着——四月记得这幅模样。半年前,讲台上站在鲍塞昂小姐身旁的金刚从斯纳喀的什么学校转来七零一,脸蛋粉扑扑的、勃然的自信透过双眼向四月定定地说「我是金.柯仑伽蓝.弗伦基。」 看着那仿佛无所不能的目光四月默默地想「她是不会成为我这种人的朋友的。」

「你的斗篷有什么发现么?」金放轻声音仍然难掩激动。

「只是件斗篷,除了…」四月面露难色。「除了什么,什么?」莉莉探过身两肘撑到四月的椅子上,一张脸滑稽地从侧边对着四月,不识趣地追问。

四月咬着下嘴唇避开莉莉的眼睛,「它好像总是跟着我…我不记得有带它回家,可今早它就落在我床上,」她赶紧翻开书包确认斗篷并不在里面,稍稍放心后转向伙伴,「你们呢?有没有谁记得我昨晚到底拿没拿那该死的斗篷?」

莉莉耸耸肩,「我听你在尖叫于是也叫了起来,你跑得飞快像只兔子,我好不容易才赶上你。」她边说嘴角边向上扬。「你从后面追上来的时候看见斗篷了么?它是不是追在我身后飞?」四月顾不上生气急切地问。「怎么会!」莉莉咧开嘴,“它又不是大灰狼要吃小兔子!」一旁的金赶紧捂嘴忍住笑。莉莉两手一摊,「听着四月,我赶上你的时候已经到了三女神岔口,你往兀儿德的方向拐,我沿着薇儿丹蒂街继续跑,根本没工夫看这看那啦。」[1]「我跑到岔口的时候,你们早就不见踪影了。」金接着莉莉的话说。「你还小,跑得慢很正常。」莉莉和四月异口同声想要安慰金。她自己却豪不在意地反过来安慰四月「不管那件斗篷有怎样的魔法,它肯定不会伤害你,一定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选中了你,就像手套选中了莉莉、戒指选中了我。」

「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莉莉纠正道,「我试了各种办法,正着戴、反着戴、从里到外翻过来戴,它就是幅手套。当然它们非常结实,一眼就知道用的是上好的皮子。你不是也琢磨了一晚那金属玩意,没个名堂,还不如我的手套嘞。」

「那是因为还没摸到窍门,」金固执地争辩,满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清楚地很,从魔法帽子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平凡。」一位从旁边经过的学生恰巧听到魔法二字,疑惑地朝她们看了看。

「都住口,」 四月注意到教室里人多起来,有些气恼地低声下令,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总之马上就会见到图先生,等下课我们直接去问他。」「没错」「没错」莉莉和金点头称是。三人伴着上课铃声拿出『训学守则 | 解与析』,在各自的椅子上坐好。

德帕迪约校长夹着一叠讲义头脑昏昏沉沉地朝教室走去,他感觉自己被牵引着,每踏出一步都像飘在水上。办公室墙壁上的日程表列着应由他负责的课程,看得出是秘书卡尔拉写上去的;讲义上的一笔一划也都真真切切是卡尔拉的笔迹;然而他并不记得也不理解身为校长却给自己安排任务这件事。他看向四周,迟到的学生挥舞着胳膊往教室赶,跨在腰间的书包随着脚步一起一伏。鲍塞昂小姐扯着嗓门嚷嚷「不准在走廊里狂奔” 紧跟在这些叫人头疼的学生身后,在与他迎面而过时噔地停住、喘着粗气问候「德帕迪约校长先生,早安!」他郑重地抖了下脑袋。「是昨天的酒还没醒么?如果这是梦,那也太过清晰了。」他暗暗寻思。走进四年级教室,从狭长的大窗射入的刺目光线令他不由用手臂挡住前额,讲义掉下来散在地上。没人发笑,因为伊丽莎白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板着面孔不断转着头检查有谁敢对她父亲不敬。靠近门口坐着的两三个小男生赶紧跪到地上去抓校长还未捡起的几张纸。

德帕迪约校长一步一停挪到讲桌后的时间足够鲍赛昂小姐在教室里走个来回。他呼-呼-地吐了几口气之后宣布上课。方才伊丽莎白的表现令他着实满意、吹跑了从早上开始的种种疑惑。「管他的,知道要做什么就够了」他这么想着大声念出讲义上的句子,「在我们的国家——普鲁德利,规则是由最聪慧、最公正、最为民众着想的精英们制定的,artnouveau-brussels_s正是他们组建了利托党、维护伟大的普鲁德利得以世代延续的规则。」他沐浴在孩童们的注视下,面色红润、声音响亮,旋即发挥道 「刚才,伊丽莎白班长站出来维护教师的威严,这种主动维护规则的意识正为利托党所需要。」伊丽莎白挺直腰板、目不转睛地望向父亲、装出专注的神情,内心为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喜悦不已。

此刻整间教室里垂头丧气的只有莉莉、四月、金,她们彼此交换着失望的眼神。四月一页又一页地翻着课本。莉莉干脆趴在桌上睡觉。没办法,只要听到淳淳教诲的嗡鸣声,她的脑子就像蛤蜊一样闭上了。金捅了捅坐在她身前的辛格——他父亲开杂货店母亲是学校管理员、消息灵通,「喂,图先生怎么没来?」辛格把书举到脸前向后靠,嘟囔道「你说谁?」金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勉强地用平常的语气问 “还能有谁,教道德课的奥斯卡.图啊~」「不认识。你在说什么鬼话,教道德课的一直是校长。」辛格以为金故意逗他,生气地立刻缩回身子还将凳子向前搬了一点。

德帕迪约校长最讨厌有人不专心听他演讲,而且能像雷达一样立刻察觉松懈的来源。上课伊始他便注意到莉莉、四月和金张着嘴盯他看,仿佛他的脸长得很奇怪似得。「没教养的东西,肯定就是总跟伊丽莎白作对的那几个贱骨头。」 然而他并不将怒火摆在脸上,对鲍赛昂小姐那种直接粗暴的管教方式他向来嗤之以鼻。甚至当莉莉睡觉呼出声,他都当做没听见继续口水四溅地朗诵讲义,心中决定要在卸掉授课的重担后好好治治这三个小鬼。

「他怎么做到的。就这样抛下我们三个人…」金不停地转着指环、心烦意乱,「该如何向四月说明呢,她已经被吓得不轻了。莉莉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啊,这戒指到底…」诸多想法时而绞成一团叫人无法思考,时而像刺猬的利剑猛戳人的神经。不知不觉一堂课过去了。铃声刚停平日就好欺负人的几个男生便将课本摔到莉莉身上,乐呵呵地唱「莉莉猪,肥嘟嘟,吃饱就睡呼噜噜,脑瓜不灵不读书。」辛格很佩服他们编顺口溜的本领也跟着跑了出去。四月拽住怒气冲冲的莉莉,硬是拉她坐到金跟前。金很想撒个谎——语气轻松地说「辛格告诉我图先生病了,过几天就能好’——可一想到伙伴们绝对会相信她,就觉得这主意糟糕透顶。她握住莉莉和四月的手,「图先生真得消失了,除了我们三个,没人记得他。就算现在告诉别人昨夜的事,也没人会信我们。」

四月的眼睛瞪得浑圆活似两枚嵌着祖母绿的银币,她使劲地捏金的手好像在忍耐巨大的疼痛,接着打破沉默干巴巴地说「得弄清图先生的下落,就从那该死的斗篷入手,」莉莉和金惊讶地看向她,「我可不想迷迷糊糊地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安公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莉莉也来了精神,「没错,如果我消失,手套就成平克的啦!」金可不认为图先生遭人陷害,不过只要能弄清指环的能耐理由也显得不重要了,于是用力地点点头。

§2.  5:00 PM — 6:30 PM

七零一号基础学校是位于白城西南端一座略具规模的古堡,褐色的墙壁布满斑斑点点土红色的弹坑,阳光打在青绿鱼鳞石尖顶上泛出金光。它过去的主人是旧王朝姓亚历山大的某个贵族——这个曾经刀挥剑舞虎啸风生的家族与悬挂在原战利品陈列室里的各色头颅一起湮没了。古堡背靠火力士山三面有水,不宽不窄的孔雀河绕过它两侧向南北延伸。一条细长的木板路连接古堡正面的塔楼和三女神岔口——位于中央的是通向城市心脏地带的薇儿丹蒂街,从北边交汇到此处的是兀儿德街,还有一条斯庫尔德街探到城市更南的地方去。三女神岔口共有六个,交替相连的兀儿德街和斯庫尔德街大致圈出白城蜂巢状的外形。

老唐格拉尔住的宅子坐落在兀儿德街东侧:凹陷在石墙内的蓝色小门上部有精美的玻璃绘,与周边的窗户组成一面圆盘,讲述了国王悬赏、勇士应征、斗败恶龙、迎娶公主的故事。和它并排的也全是些有品位的建筑:左边那栋白的像糖块、在绿瓦镶边的莲花状壁龛上悬挂着粉和淡黄的绣球花,右边那栋珍珠色的在突出来的阳台底座上包裹刻有细纹的石膏模仿扇贝。四月一路不停地给莉莉和金介绍街道的历史,「许多老住户都离开了,只有祖父和住在前边的莱奥尼小姐知道这条街最好时的模样。」「现在已经很完美啦!」莉莉由衷的羡慕地说,她想到自己还在和平克睡一间卧室,就觉得哪怕这里再破败一百倍也比她家的小公寓强。四月指了指街西侧长在山脚下缓冲地带的草坪说,「新来的人只顾装饰自己的房子,根本不维护社区环境!」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仿佛画册里蹦出的房子们身上移向对面——那里杂草丛生很是繁茂,散发出不近人情的野性的清香,或许是从附近的山林里沾染过来的。偶尔还可以看见细细的小树突兀地立在离街道不远处,有谁知是哪颗幸运种子发的芽。

四月头一次带朋友回家,有些不知所措,一开始她尖叫「啊呀,没有多余的拖鞋!」手忙脚乱地在门口的柜子里翻来倒去,后来发现没有足够的茶杯她又急了一头汗。莉莉不断地伴鬼脸揶揄四月,她捏着嗓子情绪夸张地模仿道 “请轮流喝这杯茶!怎么,您说茶已经冷了!?」看着四月卖力招待的样子金挺不好意思,却又为莉莉出色的表演所吸引,声音从她憋住笑的喉咙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别-忙-了-四月,这本-书-或许-能-解释-你的-斗篷。」三人这才停下玩闹,footstool神秘兮兮地凑成一团。金拿出她最近一直在看的『花园里的石柱』,里面的内容任何一本教科书任何一位老师都不曾提及,新鲜的文字令莉莉和四月啧啧称奇、一句当十句读。金说出她的猜测:手套来自南边乔戈里格达山脉中的矮人,斗篷属于西边伊拉那提森林的精灵,戒指则是北边在维苏库勒火山群迷雾里行走的巨人的。这番话若是被普通的白城市民听见定要被当成是癫狂人嘴里的疯言,将她关到第四医院「精神纠正所」里去。在昨天之前莉莉和四月恐怕也会悲伤地承认朋友病了,挂着成串的泪珠挥动手帕为她送行。然而当会变魔术的图先生如一条瘦长的黑鱼游进人们记忆的裂缝之后,她们不再觉得这些是异想天开,尤其当面前有一本封面烫金的书首页这么写着:

肤色蔚蓝的巨人族挤破冒火的赤红大地化作天。水在他们留下的空洞里形成一片汪洋。这个海被天空照耀于是也变得湛蓝、纯净,被称为乌瑟。巨人的后代生活在大地最北端的维苏库勒,守卫世界的火种,在浓烟里锻造铁并将它铸成指环,纪念祖先创世的荣耀。他们被叫做杰雷特——意思是大而能;

肤色洁白的精灵族诞生于树与黄金之乡伊拉那提。他们美善智慧、寿命漫长,如永不沉没的落日。用巨木的树根他们发明了笛子,笛声能让百花吐蕊、果实成熟。他们又打造出足赤的竖琴,琴声能治疗伤痛、令野兽安睡。他们披着可以遮挡狂暴风雨的斗篷,骄傲地称呼自己艾尔芙;

肤色黝黑的矮人族亚森勤劳忠诚,居住在河流纵横的险峻山谷——南边的大裂口乔戈里格达——那里有寒冷的坚冰和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他们身着皮具,银色的胡须上结满晶莹的露珠。他们好用锤斧钉凿,是巧手的工匠,在岩壁里开拓家园——它仰目不可及的穹顶镶嵌着无数钻石代替星辰;

没有固定肤色的人类生活在气候温和的平坦的中部。他们是出现最晚的生灵,因此寿命最短暂,子孙却最众多。他们个性复杂,精于改变生活的外形,这片被称作普鲁德利的土地每一日都有不同的面貌。在这个种族并不长久的岁月里,尚没有什么是新知和新造的。

莉莉尽管讨厌 ‘巨人婆’ 的外号,然而比起黑乎乎的矮人她觉得还是当巨人比较好。她怀疑指环更符合自己,但又庆幸手套的功用比指环还是大一些。斗篷可能的来历对四月有少许的安慰,但她仍未从惊吓中恢复。她想起外公过去常常讲述开矿时的奇遇,反倒觉得藏着宝石矿脉的乔戈里格达比较亲切。金向往自然与轻盈,花草树木最能激起她心中的诗意,如果她能够选择,肯定会祈祷获得精灵的馈赠。不过没人说出心中小小的遗憾,都生怕自己的私心会伤害朋友的快乐,于是一个个摆出对所得之物称心如意的表情。

「不过这些和图先生的消失有什么关系?」莉莉想起她们本来要做什么。

「或许因为他知道巨人、精灵和矮人的事,被关起来了。你们知道,像第四医院这种地方。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精灵,我一直觉得他的皮肤白的吓人。」四月开始打哆嗦,因为现在她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还拿到一件斗篷。莉莉看见她的两腿在发抖。

「消去记忆可不像第四医院办的事,」莉莉神情严肃,她继续说道 “他们喜欢大张声势。一年前,住在我家楼上的阿瑞辛是在周一早上的上班时间被带走的。当时提丰警长不断地按警车喇叭好让每个人注意。普郎特太太的哭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谁知道呢?他们既然敢敲锣打鼓地将人带走,也一定能偷偷摸摸地让人失踪。」四月两手按在太阳穴上,她紧张的时候会情不自禁这么做。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对面金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我要救我妈妈!」金大喊,眼泪在脸颊上留下亮闪闪的痕迹,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这时老唐格拉尔推门进来,他什么都没问,平静地说「孩子们,该吃晚餐了。」

每人面前的纯白瓷碗里盛放着玫瑰色的鱼籽,上面点缀着几粒紫葡萄。瓷碗放在一只边缘带环状花纹的盘子上,旁边是一块混鲜奶油的鸡蛋糕,撒了糖霜,切开来黄澄澄的。另一个碟子里放着酱菜,里面有蘑菇和鸡块。玻璃杯垫上的咖啡冒着微酸的热气。放在平时莉莉肯定要拍掌惊呼 ‘太高级啦’ 再磨磨蹭蹭地细细品味,可现在她不敢作声,她感到一张嘴附近便有睡着的毒蛇醒过来。餐厅里只有刀叉碰触器皿的叮叮咚咚。莉莉发现金的眼泪受过训练似得划着相同的轨迹不断从下巴滴到桌上。Margaret Armstrong她希望金可以哭出声,可她没有,任凭全世界的沉默传播痛苦;她又去看四月,而四月只是瞪着碗,一口口地往嘴里送鱼籽;她扭头望向老唐格拉尔,期待唯一在场的成年人能做点什么,但是他没有回应。莉莉突然从内心讨厌这位老人,嘴里的蛋糕也变得不再可口。她三下五除二将食物扫荡干净,嘎吱一声推开椅子,说「金,我们走吧。」金用餐巾擦擦眼睛,站起身向老唐格拉尔微微鞠躬表示谢谢招待。四月也站起来,走到两位伙伴身边去。她们身后传来老唐格拉尔的叮嘱「孩子们,路上注意安全。」

「我能把书放在你这里么?」金穿好鞋子问四月,“我的爷爷奶奶家不怎么安全。」她黯然道。

四月激动地点着头,「嗯。」她笃定地回答,腿不再发抖了。

莉莉笑了,她拍拍金的后背,说,「好啦,好啦,我们走吧。」

莉莉拉着金走在街道上。太阳已经落到山的背后,靠近地面的漫天红霞把山峦映成淡紫色,浮在更高处的云彩则闪着金光。过了一会,她说「四月四岁那年,她的爸爸妈妈失踪了。唐格拉尔家族对外说是交通事故,还举行了葬礼。但四月告诉我车祸是捏造的。她没说别的,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回头看向金,「四月不是胆小鬼,只是那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接着又说「我和你一起去第四医院找你妈妈。看看你,又瘦又小的。而且我也想知道阿瑞辛现在怎么样,所以你别不好意思。」

金哭出声,抬手抹眼泪。莉莉正欲安慰她,却呆住了:套在金手上的指环碰到泪水竟露出许多裂纹,灰色的外壳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继而融化,指环现在变成银蓝色,和正在从东方升起的满月一样发出幽冷的光。金自然也是愣住,她感觉身体渐渐变轻,一不留神居然和莉莉一般高了。「下来!」莉莉用力向下拽她的胳膊。金另一侧的身体还在向上浮,整个人快要在空中横过来。莉莉慌忙拉住金的另一条胳膊,「下来!」她喊道,「快下来!」她紧紧地抱住金,但感觉就快抱不住了。金赶紧试图抓点什么,可身边连一盏可攀附的街灯都没有。她拼命地想「不行,我得回到地上!」居然真的就慢慢回落。当她重新踩上地面时,俩人都重重地舒了口气。

「谢谢,」金感激地牵住莉莉的手,「谢谢你,莉莉。」指环重新褪为灰色。

「好家伙,这指环比我想的有用!之前小瞧它了!」莉莉赞叹道。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

(第二章完)

—————————————–

原创小说,禁止转载、复制,详情见Copyright